宁做凤尾，不做鸡头
时间回溯，那应该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正值暑假，夏日正午的阳光如火焰般炽热，将每一寸地方都烤得滚烫，闷热得让人窒息。
同样火辣辣的油柏路上，行驶着一辆北开的公交车，车上没有空调，同样闷热难耐。
但座位上的边铂叶却心如死灰般呆坐着，衬得周遭冷冷的。
与她相同的，还有边铂叶身边的母亲。
二人脸色苍白阴郁，气氛格外压抑，仿佛置身冰窟。
许是天气燥热，车窗大开，灌进来徐徐微风，车上大部分人都眯上双眼，闭目养神。四周安静极了。
猛然间，不知是边铂叶与妈妈艾桂荷谁开了口，带有些方言口音的话语小声展开。
“这要啷个办嘛？妈妈。”边铂叶幅度轻微的抖动着身体，幽暗的嗓子听起来像是哭过一场。
艾桂荷伸出右胳膊抱住了女儿，柔声安慰：“妮儿，别哭，也别怕。天塌下来，有恁爸爸妈妈抗着呢！”
声音虽然轻微，但语气不置可否。
“妈妈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恁把这个学给上玩，考上个大学，当个大学生。”说着，艾桂荷眼神发狠地坚定。
没错，边铂叶今年暑假经历了初中升高中。然而倒霉感冒的她以半分之差没有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
今天是出成绩的日子，母子俩早早从农村老家坐公交赶去学校，却得知了这一噩耗。
在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二人也不知该如何做，只能木讷地听从老师的话先回家等消息。
艾桂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女儿继续上，而且要上就上最好的，就算是卖血卖肾也得供。只有读书才是硬道理。
边铂叶犹豫着，吞吞吐吐道：“可……可是，我听同学说那个外高现在正在收我这个分数线的学生。”
“而且以我考的这个分数，在它们那里是没有高费的。”边铂叶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妈妈的心思。
显然，边铂叶家庭并不是很富裕，她在担心钱方面的问题。
目前熙阳市市里的高中有一高、外高、二高、职高几所学校，依次从好到次类推。
以边铂叶这个哪怕差0.5分的分数进一高，也得花高费，俗称借读费。
但进低一档次的外高就不用——毕竟哪个学校不想收些成绩好的学生呢？
艾桂荷赶紧打住了女儿这个念头，语气转而有些严厉，低头炯炯有神地看着怀中的边铂叶，说道：“老话说的好，宁做凤尾，不做鸡头。”
“咱要上，就上最好的，就先当那个凤尾。到时候你再努努力，当那个凤凰头。”
“妈妈相信你！”
看着艾桂荷作为庄稼人特有的皮肤颜色和坚韧气息，边铂叶的头俞发羞愧地低了下去，扣手看着脚面，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
既有对妈妈辛苦的心酸不已，同时又有对自己不争气的烦闷与懊恼！
边铂叶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对着自己大腿掐两下掐出血来，好让自己对此永远铭记于心。
为什么当时考场上就不能多考那0.5分呢？
这样的话爸爸妈妈就可以少拿三万块钱，少操劳好多好多……
就这样，开学前一天，边铂叶拿着爸爸妈妈借了亲戚的、借了邻居的、因为限额跑了好几个银行取的钱，给学校工作人员登记交了上去。
三万块钱是那么厚的一沓钞票，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也压的边铂叶的心沉甸甸的。
在边铂叶交给收高费的学校工作人员的一瞬间，那个在手里沉甸甸的重量突然就没有了，变得轻悄悄的。但是边铂叶的心里依旧是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不让她翻身得到喘息的机会。
边铂叶心里懊恼想着：三万块钱，得多少斤的小麦和稻穗、多少颗的花生、多少只鸡蛋鸭蛋还有爸爸妈妈多少个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的日子才能一点一点、慢慢地挣出来、抠出来、攒出来。
然后怀着满是希望、毫无责备的眼神交给边铂叶，让她这个“落尾的小凤凰”飞翔更高更远的地方。
她只觉欲哭无泪，对不起所有人。
(ToT)
但时间的脚步不得已的胁迫着边铂叶继续前进。
交了高费，边铂叶如同行尸走肉般，跟在周围同样是交高费的富家子弟身后走了出来。
边铂叶身边家境好点的市面的其他同学觉得这三万块钱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洒洒水而已，不知痛痒。
从那一刻开始，边铂叶便下定决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到三年之后的高考一定不能失败！
对！就是这样！
“同学们，大家好！先安静一下。”有些失魂的边铂叶落寞地走到了属于她的教室，这时候有人开口把她拉回了现实。
班级里也瞬间安静了下来，吵吵闹闹的男男女女们也都坐回位置。
像是羊圈里的小羊们在等待牧羊犬发号施令。
边铂叶把略有些长的刘海挂在耳后，抬头向讲台望去，是一个矮矮瘦瘦、戴着黑框眼镜、上了些年纪的女教师，干练的职业服，利落的发型妆容，让边铂叶放松了不少。
看样子，这个班主任应该可以把班级管得严厉些。
原因无他，边铂叶虽然交了高费进了一高，但却不是和那些名正言顺考进来的学生一样。
她进的是与优班和普通班相比更低一层次的高费班，过往之人称之为“元龙班”。
通俗讲，就是给前两个班提供学业资金的冤大头班。因为元龙班里有很大一部分的学生都不怎么爱学习，是他们家长硬逼着他们上，然后三年之后混个一高的高中毕业证的富家学生。
运气好些，考上个大学，再混些日子；运气差些，也不用担心后路，自然而然直接有父母安排。
见班里安静了下来，台上女老师清了清嗓子，严肃道：“首先欢迎大家来到高一十三班这个大家庭，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担任了大家的班主任兼地理老师柳敏霞，同学们可以叫我柳老师。接下来……”
柳敏霞话还没说完，班里有个男同学便起哄道：“Yes，sir.”
刹那间，以他为圆心的周围啼笑不止，并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向全班蔓延开来，于是班里又乱作一团。
柳老师看着台下哈哈大笑的学生，也不生气，只是盯着他们，盯得人发怵。
不一会儿，班里又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这时，柳敏霞开口了，仿佛一根定海神针。
“笑够了是吧？”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回应。
“笑够了我接着讲。”柳敏霞缓缓走下台，在课桌过道间穿梭，眼神略过每一个人。
“我不管你们家世如何、性情如何、以前成绩如何。”
“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见证你们的将是青春的无悔与滚烫。”
“希望你们到高三甚至高考完乃至整个人生都还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笑下去。”
班里依旧是鸦雀无声，只有柳敏霞慷慨激昂的传唱和头顶的风扇吱呀作响。
“波斯波斯～你好，同桌，我叫金羽。”
边铂叶仿佛听见了压抑许久的来自远古的召唤，练字的手顿了顿，狐疑的眼睛往右撇去，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转头。
只见右桌之人正一手对着自己打招呼，一手在桌子下递来了一个棒棒糖，是“不二家”的纸棒糖，可乐味的。
边铂叶只是对她笑笑不说话，头轻微幅度地摇摇表示拒绝。
自从得知了成绩后的当天还有后面的半个暑假，边铂叶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蜷缩起来的自己——不爱说话、不甚关心、默默学习……
右桌金羽见边铂叶不要自己的棒棒糖，僵持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固执地扔进了边铂叶的桌兜里。
边铂叶被旁边之人的举动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这样……不要的话还硬塞的？
然而做完这些，这人立马抽手托腮，装作认真地听柳敏霞讲话，时不时还点头表示认同。
“叮铃铃，叮铃铃。”下课铃响了，走廊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
柳敏霞见此，赶紧做收尾工作。
她拍拍手，把周围那些并没有多少人听自己讲话的学生的魂喊回来。
“那大家先回宿舍收拾东西吧，然后吃个饭，咱们晚上再好好开个班会聊聊哈！还得各自做个自我介绍呢。”
后面这句话分贝降了下来，似乎柳敏霞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听此，班里躁动不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接着是凳子桌子在地板移动的声音，有些刺耳。
边铂叶也赶忙起身，绕过了看着她的金羽。但她并不是准备去餐厅，而是径直朝远去的柳敏霞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