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雨歇
看着那神秘人消失在雨幕笼罩的密林深处，白时这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后瘫软在地。
妈的，这偏僻地方居然还能碰上这种硬茬。
他摸了摸自己左肩上那道被对方剑锋划开的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但最令他烦躁的还是他到底还是用了那门武功，那门武功太诡异，太不讲道理，也太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暂时抛开，目光转向那倒在血泊中的王坝的无头尸体。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个屁。
白时走上前去，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王坝脖颈处的断口。
平滑如镜，一击毙命。
那个中年男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看他那手精妙绝伦甚至能隐隐牵动自然雨势的剑法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这样的人物又为何会听命于人，来抢夺这块破石头和几封破信？
还有他手中那柄剑……
白时回想着刚才剑身反射出的，如同秋水般的清冽寒光，以及那独特的带着云纹状暗花的剑锷……
难道是流云剑？
白时突然想起来：数月之前，江湖上传闻七星剑派的第一高手‘流云剑’李慕云在关外与人比剑争夺剑艺突破契机，最终棋差一着，葬身关外。
而他的那柄据说是由铸剑山庄耗费十年心血才锻造而成的流云剑也本该由他的弟子送回铸剑山庄封存，以慰其在天之灵才是。
这剑又怎么会落到了那个人手里？
白时皱了皱眉，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卷入到了一个更加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入手冰凉的黑色怪石和那几封泛黄的信件。
看来这两样东西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烫手。
不过越是烫手的东西往往价值也越大，而他白时向来不怕麻烦，只怕没好处。既然东西如今已经到了他的手上那就绝没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他必须得将这两样东西仔细保管起来，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研究它们的来历和作用。
他耐着性子，又仔仔细行地在王坝那具冰冷的尸体上摸索了一遍，希望能再找到点什么意外之喜，比如隐藏的武功秘籍，比如王坝自己练的那套粗浅内功心法，哪怕是能解释那黑石作用的线索也好啊。
可惜现实总是骨感的。
搜遍了王坝全身，除了几两散碎银子和一个塞满了劣质烟叶的普通烟袋之外再无他物，连块像样的玉佩或者扳指都没有。
看来这王大当家的全部身家真的全放在那个地窖密室里了。
白时略感失望倒也并不算太过意外。
这世上的好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让自己全碰上？能得到这块神秘的黑石和那几封暗藏玄机的信件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地上那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最终还是懒得去处理什么痕迹了。
反正这青石山上今晚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多一个王坝不多，少一个王坝不少。
白时辨认了一下方向，施展身法往着下山的方向去。
他需要尽快下山回到青石镇，然后找到那个不知死活的傻姑娘唐珂。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有保护她的义务，但毕竟是一同来的，要是她真死在了这场乱子里自己脸上也挂不住？
嗯，一定是这样。
就在他穿行在密林之中的时候，头顶那肆虐了一整夜的狂风暴雨竟然渐渐停歇了下来。
当白时路过青石寨附近时，山寨里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也已经基本平息了下去。
放眼望去整个山寨已是满目疮痍。
寨墙上插满了箭矢，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和燃烧过后留下的焦黑废墟。
一群并非官兵的人正控制着整个寨子，他们手持刀枪正在清点伤亡，捆绑抓捕那些侥幸活下来，早已失去斗志的残余山贼。
而白时也在经过时候得知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马捕头，死了。
好像是在之前的乱战之中不知被谁一刀砍掉了脑袋。
至于是被拼死反抗的山贼杀死的还是在混乱中被自己人误伤又或者是被那些趁乱杀进来的神秘江湖势力顺手除掉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反正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
对于马捕头的死，白时倒不甚关心。
这种人死了也是活该。只是可惜了，自己原本还想从他嘴里再套点东西出来呢。
白时没有在山上过多停留，他避开了那些正在打扫战场，戒备森严的人员，悄然下山回到了青石镇。
镇子里的情况比他离开时，好了不少。
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大半，但依旧有不少房屋化为了焦黑的废墟。
街面上随处可见打斗过后留下的痕迹，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到处都是，一些无人收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或者角落里。
但奇怪的是镇子上的秩序已经被重新建立起来了，一些穿着统一服饰看起来就训练有素的人正在街面上巡逻，指挥着一些镇民清理街道，搬运尸体。
白时认出来，这些人正是之前他观察到的那两拨神秘江湖势力中的一拨——那批伪装成行商，实则个个都是内家高手的家伙。
他们竟然接管了青石镇？
白时心中疑虑重重，但他此刻没心思去深究这些，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唐珂那个傻姑娘。
他开始在镇子里仔细搜寻起来，一边找一边留意着那些巡逻的行商，尽量避免与他们发生冲突。
最终在一个靠近镇子边缘，相对偏僻的倒塌了大半的房屋废墟旁边找到了唐珂。
她正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断壁残垣上。
她身上那件临时买来的夜行衣早已被雨水和泥巴弄的污秽不堪，被划破的好几道口子里露出了白皙的皮肤和隐约的血迹但看起来应该没有受什么重伤。
只是她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是很好。
她那柄虽然劣质但一直被她视若珍宝的长剑已经从中断成了两截，被她随意地丢弃在脚边的瓦砾之中。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双臂抱着膝盖，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被战火蹂躏过满目疮痍的景象。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麻木地，呆呆地坐着，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
白时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他走到那片废墟旁，在唐珂身边不远处的一块还算平整的破石板上随意坐了下来。
白时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唐珂，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投向这片被鲜血和浸透，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满目疮痍的土地。
唐珂维持着那个姿势，慢慢地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着，发出极其压抑的，细微的呜咽声。
那柄断裂的长剑则静静地躺在瓦砾之中。
白时就那么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又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他既没有开口安慰，也没有出言嘲讽，只是静静的陪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半个时辰，或许是更漫长的时间。
唐珂那压抑的呜咽声，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最终，化为带着无尽悲伤和委屈的哽咽喷涌而出。
“呜……书里……书里写的……都是骗人的……”她的声音嘶哑而破碎，“什么侠肝义胆……什么快意恩仇……都是假的……呜呜……”
“这江湖……这世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官府……官府竟然和山贼勾结……他们……他们还黑吃黑……为了钱财……就可以……就可以草菅人命……”
“还有那些镇民……他们……他们平日里受尽欺压……为什么……为什么乱起来了……却要互相攻击……互相伤害……”
“我……我做了什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什么……可以行侠仗义……可结果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我还……我还用了那种……那种卑鄙的计谋……呜呜……我算什么女侠……我……我根本就是个……笑话……”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
白时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并没有打断她的宣泄。
他知道这傻姑娘心里积压的东西太多了，需要一个出口。
让她哭出来，骂出来，或许会好受一点？虽然他对此表示怀疑。
又过了许久，唐珂的哭声终于渐渐停歇了下来。
她似乎是已经流干了眼泪，也耗尽了力气，只剩下疲惫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洞悉到她情绪稍稍平复，白时才终于再次开口。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雨停了。”
唐珂身体微微一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楞楞地望着白时。
白时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
“你看，”他说，“星星出来了。”
唐珂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之前那压抑的乌云早已散得无影无踪，雨后的夜空像是被一块巨大且干净的黑丝绒幕布笼罩。
这片星空是如此的宁静，如此的浩瀚，如此的美丽，仿佛亘古不变，带着一种超越了尘世喧嚣和苦难的永恒力量。
唐珂呆呆地望着这片静美的星空，一时间竟忘了哭泣，也忘了脚下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肮脏而残酷的土地。
强烈的对比正冲击着她的心灵。
头顶是纯净的星空。
而脚下却是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充满了背叛，杀戮，贪婪和绝望的人间炼狱。
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再次猛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白时，在那个破败的土地庙里，自己曾天真地说：“想要看星星。”
那时候，她以为江湖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充满了浪漫和奇遇。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在那个早已模糊的但却温暖的庭院记忆里，她的娘亲曾温柔地抱着她，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对着流星许愿就能心想事成
……娘亲……家……
“哇——！！”
唐珂猛地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不再是之前的哽咽和抽泣，而是充满了迷茫，痛苦和委屈的嚎啕大哭，仿佛要将这几天，这十几年来所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都随着这哭声彻底宣泄出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白时依旧沉默地坐在她旁边。
他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嗯，确实不太干净，上面还沾着点不明污渍
犹豫了一下，他最终还是没有递过去，只是默默地塞了回去。
他抬起头，望向了那片璀璨的星空。
星星……确实挺好看的。
他隐约回想起来了某些过往的记忆，他兴许也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如现在一般与某位女性在星空之下有过一番相遇，又或许根本没有，仅仅是他的幻想。
他笑了笑，没再多想。
就在这时，远处一座还算完好的屋顶上，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显现出来。
是铃。
她远远看了一眼废墟旁那两个身影——一个在放声痛哭，一个在呆傻望天。
片刻之后，她也缓缓抬起头望向了那片同样的，浩瀚而静美的星空。
星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也洒落在白时和唐珂的身上，更洒落在这片亟待重建的镇上。
*
（本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