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是上午九点，具体日期和地点未知。天照院奈落首领，名义上是第十二代目，代号虚，现年约莫一千岁出头，此刻正坐在这处不知名区域的一张长条靠背椅上，试图思考人生。

    基本上来说，身为一个直属幕府将军的隐秘暗杀组织的建立者兼首领，且还是熬走过前十一代将军的不老不死非人类，十二代目在出任务之外的活动范围极其尤其有限。

    通常是设在在郊外山区内的奈落总部本丸，偶尔接到将军传召去往江户城本丸，两者都在有人跟随——亦或说成看守更为恰当的前提。

    至于个人活动空间，大多仅限总部本丸内的首领屋敷，偶尔是面见现任将军时的秘密会客室，或者在将军出行时的要求下进行贴身护卫——时常伴随着各种难以描述的现场。

    其二，身为一个都能长达几百年不吃不喝的非人类，区区接连数日不睡觉对他毫无影响，十二代目很确定自己不可能有人类所谓梦游的毛病。

    ——那么，问题在于，他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明显既不是奈落总部也不是江户城内的地方？

    在他脚边，还躺着一个晕倒中的醉醺醺的人类男性，手腕上带着一块应当是用来看时刻的圆盘计时器，身上穿着明显是舶来品的修身黑衣裤。

    此人趁他躺在这里时，意图对他实施人类视为冒犯的行为，在将要伸手碰到他时，十二代目的意识虽还未清醒，身体本能已出手将人打倒在地。

    记忆尚且停留在他身在总部内，最普通到与这几百年来的每一日别无二致的一天，又一次结束任务后的晚上，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放空。

    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他就躺在这张露天的金属长条椅子上，四周既有树木，也有许多没见过的大型奇异装置，附近几百米内听不见人声，但几步开外竟有一个口齿不清嘟囔着“怎么有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在这躺着”、都把手快伸到他脸上的陌生人类——这简直离谱到出奇。

    ……等等。十二代目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他那个几乎不离身的乌鸦嘴丑面具哪去了？？

    那块象征奈落首领身份的面具，他一戴就是几百年，亦有在奈落内部隐藏真容的用处，以免暴露他唯有历代将军才知情的不老不死；面具既已遗失，岂不是说，有人在他无知无觉时触碰过他吗？

    无论是在户外一个人睡着，还是睡着后放任他人近身，哪怕对于一个奈落最底层的杀手来说，毫无戒心至此这都绝无可能，更何况是杀人都杀了几百年的奈落十二代目虚。

    当然，这不代表他嗜好杀人，至少近些年来，他厌倦杀人到了极致，因而他下意识间并未对这个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醉汉下杀手。

    金属长椅旁有个指路牌，其中一个地名是歌舞伎町——起码自己还在江户境内，从距离上看，到江户城都有将近六公里，更别提远在山中的奈落总部。跨越半个江户来到此处的过程，十二代目脑内全然一片空白。

    奈落首领这一身份的特殊性摆在这里，造成他现状的只有可能是幕府敌对势力在背后策划的阴谋。他的不死之身具有耐药性，人类的任何催眠药物都对他无效，但来自异星天人的药物却未必。

    在十二代目的概念中，名为戌亥星的异星种族——一伙狗头天人在去年炮击天守阁，以武力强迫时任十三代将军开国接受异星贸易。

    发展出星际航行的异星，各方面科技实力都远超出地球，听说整个江户乃至全国，在今年内都多出许多从异星引进的新事物，但这并非他能亲眼所见的景象。

    综上所述，能够使他完全昏迷，并悄无声息从总部将他带走，要么是另一波外来的天人势力，要么是打着攘夷旗号却暗中和天人勾结的萨摩蕃，并且奈落内部有同对面对接的奸细。

    总部内本就潜伏有幕府派来监视他的御庭番众忍者，而御庭番众内部又各分派别，敌对势力通过勾结另一派忍者潜入总部针对他的刺杀——多数是在他茶杯中下毒，反正毒不死他也就喝下肚了，几百年来发生过无数次，有时他干脆就借以刺杀为由把头衔换成下一代。

    ……但这次不是刺杀，只是将他带离总部，目的是什么呢？十二代目再次陷入沉吟。

    历代将军都曾使用奈落杀手作为排除异己的手段，记录他们罪证的名单卷宗，都存放在奈落总部最为严密防守的档案室，只有将军本人下令，才能由他亲自去取。

    可若要借他这个奈落首领之手得到这些足以扳倒十三代将军的筹码，常理而言，应当将他关押起来严刑拷打，而非得手后就随意把他遗弃在外吧？

    若只为了取得他的面具来伪装成奈落首领……那就更该把他这个正主关起来避免坏事才对啊？

    ……莫不是半路出了意外，负责运送他的人全被敌人所杀，而他能够死而复生，所以才会只剩下他一个人？

    低头去看，十二代目这才发现自己所着非平常的首领僧装，而是一套素色和服——这并不奇怪，从奈落总部带走他的人必定要考虑低调行事，给他换成这身不打眼的服饰在情理之中。

    但一来，里外三件衣服四处都很干净，不见一丝血迹，附近亦无厮杀过后的血腥味，假使对方是逃跑中将他临时扔在这里，那按理说还会有下一波人来接应，留在原地等候战斗绝非明智之举。

    粗略观察一圈周边环境，十二代目没感知到第三人的存在，这证明他已脱离被监视状态，在奈落内部发觉端倪而派人来寻他的下落之前，能够自主行动。

    ……沦为杀人工具的几百年来，这倒是他这个被世人视作死神的怪物，头一回获得人类口中的“自由”。

    自由……映着头顶青空的血红眼眸透出些许茫然，自由意味着什么呢？

    漫长的数百年中，日复一日身陷杀戮永无止境，徒余浑浑噩噩而又麻木不仁，徘徊于生死间无从解脱，他从未有一刻理解过永生的意义。

    究竟为何……会诞生他这般不容于世的怪物？

    在短暂恍惚过后，十二代目决定务实一些，一段注定失去的期限不定的自由并不能改变什么。吉原所在的歌舞伎町，算是他外出做任务时去过较多的一个街区。

    因地段特殊(游廓)，诸多达官贵人出没，在此行事需要掩人耳目，町内设有几处奈落联络点，索性奈落众无人见过他这张脸，省去易容环节，大可直接在外露面。

    虽常年远离人世，十二代目多少知道外出活动需要金钱，毫不客气地从那名被他打晕的醉汉口袋里摸出一个皮质钱包，取走那一沓还挺厚实的钱币。

    江户时代原本采用的货币是金小判，天人入侵后开始发行另一种称之为日元的纸质货币，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日元，数额从百元到万元不等，正面印着都是他不认识的人物头像。

    钱包夹层还有一张类似身份证明的方卡，十二代目本就有意放人一马，并不关心此人是谁，就未取出查看，把空钱包塞回对方口袋。

    正因鲜少来到江户城外的平民居住区，起初，他并没察觉到自己目前处境最显著的一项变化——时间。

    顺着路牌指示的方向，他于一刻钟后抵达一处人声鼎沸的街市上，正值午后时分，整条街都是人来人往，映入眼帘除了各式各样的地球人类面孔，还有大量分明来自异星的兽头人，他这副路人打扮混入人群中毫不起眼。

    ……才一年不到，来到地球的天人已经有这么多不同种类了吗？

    为了解当前形势，最快捷的情报收集方式是去购买当日报纸，在寻找报摊的路上，一点疑虑浮出十二代目心头。

    据他观察，在此生活的人类似乎对那些长相奇特的天人们接受自如乃至习以为常，不但擦身而过时不会给予过多关注，即便是路旁玩耍的孩童们都毫无惧色，这不像是短期内能形成的现象。

    路过两家相邻商铺，其中一家看似花店的店主顶着个外形颇为面目狰狞的青面獠牙鬼脑袋，言行举止却都礼貌有加，正与隔壁的人类店主似在闲话家常，邻里相处间不见一丝隔阂，堪称和谐友爱。

    ……人类几时竟能如此轻易接纳异于常人之物？

    明明在更久远的数百年前，所到之处，人间皆是一群只会满口“怪物”并不断加以迫害的生物，即使还不曾受到过一次他们口中的“怪物”一丝一毫伤害，即使面对的明明是一副从头到脚全都与他们无异的人类外表，即使这个怪物在最初的几百年任由他们肆意妄为。

    这一刻，心间涌动的情绪或许该称之为委屈，但十二代目并不想过多纠结于此，世事千变万化总抵不过人心难测，此番跨越种族的和平相处景象，往往只消一场战争就能打破，又何尝不是一种脆弱易碎如镜花水月的假象？

    注意力放回自己眼下专注之事，放眼望去，街头已无走街串巷读卖瓦版的小贩，亦见不到各类流动性的路边摊贩，沿街叫卖者均属居家式店面。

    在这片大多由传统屋敷组成的传统街区中，远远却能望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奇特建筑，外观颇具异星科技感，上空有诸多异星飞船在此停靠，目测是天人往返地球的码头。

    ……这等事关重大的大型公共建筑，他竟连何时修建都闻所未闻？十二代目心感诧异。

    从他被带走到在那张户外长椅上醒来的这段时间，总不至于久到都能建好这样一座比天守阁还高几倍的高塔吧？奈落众哪可能放任他无故失踪超出一天？

    当务之急是找到报纸，十二代目逛来逛去，只在街尾发现一家杂货小铺，店前的货架上摆着各式杂志报刊，店内有一名老妇人，正抓着一个哭泣的小女孩的手在大声责骂。

    乍听上去，是这名叫做阿江婆婆的店主指责这个小女孩又来偷窃店里的商品，柜台上放着一小袋糖果，被吓坏的小女孩只会哭着说自己这次给了钱。他人纠纷与自己无关，十二代目移开眼，伸手要去拿一份报纸时，上头的日期吓了他一大跳。

    标题《大江户日日新闻》旁，白底黑字赫然印刷着——1863年(文久3年)

    ……本来该是哪一年来着？十二代目高速运转中的思维停滞了一下，指望一个活了一千岁的人具有人类一般的时间流逝感，委实难为他了。

    在他印象中，去年刚发生戌亥星炮轰天守阁……去年是……等等，那岂不是相差25年？！

    为确认是否是印刷失误，十二代目若无其事地翻阅过货架上所有报纸杂志，又以外地旅客的人设，轻车熟路地同那名刚把小女孩赶走的店主婆婆攀谈，得知一则更令他吃惊的消息。

    十三代将军德川定定早在十年前退位，现任十四代将军是对方的侄子德川茂茂。

    面上维持着镇定的十二代目，一双血红眼眸里透出些许不符合杀手头目的空白之色。

    ——意思是说，他这一觉睡了整整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