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尚的重量

    蓝玫瑰小心翼翼的从圆桌爬回自己的胶囊座椅上，呼呼喘了几口气后，重新转过身面向启辰。她交叉双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两个大大的纽扣一样的眼珠满是喜悦地盯着启辰，就像是一个新得到礼物的孩子在拆开包装后，发现那是个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宝贝。

    蓝玫瑰的脸非常丑陋。

    但那并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丑陋。它不是因为意外的错误生长而塑造成的模样，也不是因为基因的偶然性而创造出的微小概率，更不是遭人损害而受到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那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把各种普世的或非普世的丑陋都同时叠加在一张脸上改造出的结果。

    因而它不会令人作呕，只会让人无限鄙夷。

    “我要向您坦诚一件事，”她的嘴巴像一条在皮肤上划开的裂缝，唇边犬牙交错，长满了好似根瘤一样的疙瘩，“我是个心肠丑恶的人，我是个卑鄙低劣的人……请看看我的脸吧，您一定觉得非常丑陋吧，可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用两只手指扯了扯自己的脸，在上面又撕出几条新的划痕，“看啊，快看啊，我是故意给自己做了这么一张丑陋的脸！一个心肠丑恶、卑鄙低劣的人就应该长着这样一张脸！”

    启辰并没有细听她的自言自语，而是低下头，心神专注地感受将自己束缚住的技艺，分析它的构成与用作方式。

    他起初以为这是一种【血音】系列的技艺，因为他的感官遭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妨害，就好像有人用一张薄膜包裹住了他，让他的皮肤不再能感觉到外界的温度和物体摩擦的感触，但他又依然能正常感受空气的细微流动。也许这种现象只是他感知能力的误判。

    而后他又怀疑这是一种【气旋】式的招数，毕竟被外物禁锢的感觉分外强烈。他开始以为是凝固的气体，或者冻结的空间，又可能是罕见但曾经见过一次的暂停的时间。但他一一排除了以上的所有可能。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这能力应该来自【灼灵】，因为他隐隐觉察到一种具象化的概念。这概念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许多个看不见的自己，他们重叠在一起，阻止了无数个他可能会进行的行动，而只保留下他一直停留在座椅上的少量结果。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也许会凑巧找到一个被她漏掉的可以自由行动的可能。

    启辰不禁暗暗骂了一声，因为灼灵是他最不会应对的两种技艺之一。他只能遗憾的想到自己无法将眼神化成锋刃，不然就可以隔空把蓝玫瑰搅个粉碎。

    “您现在一定是在想怎么杀死我的事情吧？”蓝玫瑰交替摇晃脚上的两只圆头皮靴，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你就不想杀了我吗？”启辰对上她的双眼，“也许眼下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怎么可能！”她怒吼着，脸上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愤怒，“我怎么可能想要杀掉您！真是无稽之谈，您可是我看中的‘高尚之人’！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丁点想要害您的想法的！”

    启辰没有回应。这样浮夸做作的姿态，他是根本不会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的。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她像是读到了他内心的回答，急忙站起那矮小的身子，用双手捂住胸口，好像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您也许不明白，但您必须得理解——一个心肠丑恶、卑鄙低劣的人一定是会万分尊敬一个心地善良、品德高尚的人！”

    “我，还有像我一样丑陋的人，我们打心底里会嫉妒一切美好的品质。您应该能明白，我对那种品质的嫉妒越深沉，对所有高尚之人的尊重便越崇敬！这是一件任何人都应该、也必须保有的想法，而我拥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

    “你想要什么？”启辰没有理会她的疯话，“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把我关在这里只是为了向我讲你那不知所谓的道理吗？”

    蓝玫瑰叹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蝴蝶结，跌坐着半躺进椅背里，语气恢复平静，“我其实是要诚挚的邀请您参加一个我最喜欢的盛大比赛、一场在迷宫中的角逐、一场重现奇迹的狂欢。我已经为这个比赛找到了其他五位参赛者，其他和您一样的高尚之人，但一直都有最后一位空缺着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好不容易才等到您的出现，所以我真心实意地恳求您可以实现我的愿望。”

    “你就这么确定，我是你要找的高尚之人吗？也许我并不高尚呢？”

    “您当然是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那如果我不同意参赛呢？”

    “您总要听我把话说完吧？也许你看到这个就会改变主意了。”她打了一个响指，那张小圆桌缓缓沉到地板下面。而后一个独脚展示架重新升起，一个仿木漆面的小盒子摆在上面，在灯光下折射出俩人视线的倒影。

    启辰隐约猜到了那里面藏着的是什么东西。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有一股力量在操纵着某些随机的可能，让他似乎真的被许多偶然的遭遇一路引导至了某种必然的境地。

    蓝玫瑰轻轻掀开盒盖——暗红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筹码，黑底金边，正是他们一路追寻的那枚筹码。

    然后启辰立马想到了另一种失败的可能。如果他们的任务是要秘密地回收筹码，如果一个庞大的组织里的干部会互相争斗——那他们此刻已经陷入了一个将要被揭发的危险局面了。

    好消息是，他所处的这个密室大概不会被核弹波及。至少不会马上被波及。

    坏消息是，查克与帕兰鲁勒正待在一起。他虽然并没多欣赏那个邋遢散漫的家伙，但也并不想看他在爆炸下灰飞烟灭。

    “这个筹码……”

    “嘘嘘嘘——”蓝玫瑰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不能谈论太多这件事。但我知道您、还有您的小伙伴是为了这个而来，我会把它作为你参加比赛的奖励！”

    “你是要用这个来威胁我吗？”启辰说这话时低了低脖子，发现自己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挪动了一下。

    “当然了，那不然呢？”她那大眼睛像两个水龙头一样喷涌出泪水——这似乎是她对自己的另一样恶趣味的改造，一对夸张到恶心的泪腺。

    “我是个心肠丑恶、卑鄙低劣的人，我当然会威胁一个心地善良、品德高尚的人了！”

    就在蓝玫瑰张开双臂、抬头望天地进行她浮夸表演的时刻。启辰抓住这一刻微小的破绽，忽地挣脱束缚。他先是跪伏在地上，然后向前一个打滚，左腿似斧头般劈出，直砍在她身上，把她连着那座椅一起切开，蓝色的花瓣在空中绽放开，四散飘落。但他在将要彻底杀死蓝玫瑰的前夕，又重新被那相同的技艺又一次困在束缚当中。

    启辰心中微凉，他还是错过了这可能唯一一次的绝佳机会。

    蓝玫瑰的右半边身子几乎被完全撕开，露出里面众多的精密电子元件，但在那些重重包裹的机械下仍然能看到一颗人类的心脏——像所有曾经看到过的普通人拥有的心脏一样跳动着。

    她摇晃着站起来，用左手使劲将自己裂开的身子合在一起。她低头看向趴在地上的启辰，脸上没有任何惊惧与愤怒，十分平静地说道：“如果您是一个坏人、一个小人、一个像我一样丑陋的人，我会砍掉您的四肢，剥掉您的皮肤，然后扔进铁笼里叫其他恶人去轮番亵渎你。”

    启辰忽然感觉自己身体一阵轻松。对方在此刻反而解开了能力对他的控制。

    蓝玫瑰的眼睛原本看不到任何好似人类的光芒，但这会儿她又像个在向神明祈祷的圣徒，眼神中透着一股狂热的虔诚，“可若是您，那您想要侮辱我、折磨我或者杀死我，我不会有任何的怨言。既然您砍断了我右边的身体，现在可以来砍断我左边的身体了。”

    她闭上眼睛，似乎是全然接受了自己将要遭受的一切命运。

    启辰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向她出手了。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无力，但紧接着，他又不得不向这无力妥协。

    “……我会参加你的那个比赛。”

    她睁开眼睛，向后缩回椅子里，一个透明防护薄膜立刻将她笼罩其中，“您瞧，我刚刚就向您证明了，您就是我要找的‘高尚之人’。”

    射灯重新照下，她的座椅缓缓浮起。她低垂着眼睛，表情又恢复到了一种玩偶似的淡漠，“在今天深夜，我们会召开这场伟大的狂欢。我会提前派人去接您。”

    “您赢得的上一场比赛的奖励与您的小伙伴正在最外面的结算室等您。现在，请去好好休息一下，为狂欢做准备吧。”

    在蓝玫瑰完全升上去之后，这个窄小的房间又重新回归了黑暗。但房间此刻却变得宽敞了许多，启辰不愿意去想象，不久之前这里还有过另一个让空气变得拥挤的鲜活的人。

    一股憋闷的感觉压在心头。他想起上一次拥有这种感觉，是自己得到了一枚本不属于他的勋章。那种意料之外的荣誉反而如巨石压在他的身上，像是施在他身上的一个玩笑似的法术。

    而他现在又被压在原地，重新不得动弹，但这次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