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江文鹤回到自己家开的汤粉店。老旧的风扇呼呼地吹着热风，墙面上贴着手写的菜单和价位表。他妈妈正收拾完碗筷，店里这会没什么客人。他们家一楼用来开店，二楼用来住。

    他妈瞥见他就开始长吁短叹：“一天天，搞那么晚，邻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能考清华呢。回到家就知道把书包一甩，也不知道过来帮把手。”说着见江文鹤没有反应，又阴阳怪气起来：“得了，我现在讲的话不管用了。真是少爷享福的命！”

    江文鹤才意思意思过去帮忙递两个碗。

    他妈妈这会看见了，又手快地将碗抢了过去：“真是的，都说了不要拿这个碗，这是我放葱用的！一点事儿都干不好，尽在这里捣乱！”然后又把他赶一边去。

    江文鹤才如蒙大赦，准备赶紧上楼写作业去了。

    这个流程每天都要演上好多回，江文鹤都快麻木了。抱怨的话是一句不少的，他怎么做都是错的，哪怕不作为也是错的。

    他爸爸这会从二楼正好下来，看见他，也是没好个好脸色地说：“舍得回来了？又和我们巷子的厂二代一起鬼混了？”他说的厂二代指的是李泰恒。李泰恒家里搞点电子配件小作坊，长租了附近偏僻的四五家店面，把几个连着的店面给打通了，招了十来个人手做点电子配件。倒是没有噪音，就是每天总有装货的车子开进来，本来城中村的路就窄，这装货车一进来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他妈妈听到这儿立刻接腔：“你还和人家鬼混干什么？人家读书读不好，回家干厂子去。你呢，你可别指望我和你爸能给你啃老！”话里话外都是贬低李泰恒的意思。文鹤还没毕业呢，爸爸妈妈就开始操心起他以后啃老的问题来了。

    江文鹤对爸爸妈妈他们这辈的爱恨情仇略有耳闻，知道自己妈妈一直有些看不惯李泰恒妈妈过得好。因此一直不满意自己和李泰恒走得近。他们更希望自己和陈嘉熠走近一些。陈嘉熠更符合他们那辈长辈心目中完美小孩的设想。

    可是这一切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爸爸倒是冷笑：“那可不，小小年纪你就会给自己找路子了。是不是想着以后读不好书投靠人家去？也是，花这么多钱读那个破书有什么用，供出来这么几个还不都是一堆白眼狼和废物！”这会他爸爸拉高了声音，把废物两个字说得很重。

    江文鹤的心被扎了一下。他知道爸爸这会是在指桑骂槐，骂给楼上的大哥听的。

    江文鹤不愿意继续听下去，反驳只会被冠上白眼狼的名头，还可能被打。他快步上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那其实也只不过是在一个房间里，额外用板材隔出来一个小小的单独的空间罢了。小房间正好对着窗户，可常年也照不到太阳，空间也仅仅只能容得下书桌和床，衣服都塞在床上方的破壁橱里。这儿原本是二哥的，二哥出去后，就变成他的房间。桌子是二哥留给他的旧桌子，上面的木漆都掉得斑驳。床是大哥睡过后淘汰的，躺上去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而大哥，现在住在只能坐着不能站起身的阁楼里。

    江文鹤看着桌子上用来掩盖一块掉漆桌面的贴报上，还留有二哥的手写字。字迹已经有些褪色，报纸也泛黄，在一堆计算草稿公式里，二哥写了一句“知识改变命运”。

    江文鹤没由来觉得心堵，他拧开台灯翻开练习册打算写作业，听到阁楼上传来游戏音效——大哥这是睡到现在起床打游戏了。江文鹤强迫自己不再想家里的事，转移注意力看向窗外的楼下，正好看见李泰恒在打包电子配件。

    这边本来就是前巷挨后巷的，大家都又是住在这里几十年的街坊。李泰恒家的电子配件作坊就在他们家后边不远。

    一点阳光奢侈地从密密麻麻的楼缝里泄下来，打在李泰恒身上那件有着搞怪老虎头图案的黑色背心上。李泰恒嘴里咬着胶带圈，手里没闲着一件接着一件地打包装货。李泰恒这一点很好，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前还在闹不愉快，这会他就自己搁那傻乐呵了。一点也不像自己，要内耗那么久。

    看着看着，江文鹤突然觉得摇头晃脑又抖着腿的李泰恒傻头傻脑的，有点像游戏里的任务小人——自得其乐地完成好自己的待机动作，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npc。

    江文鹤有一点儿羡慕他，可是泰恒也经常羡慕有父母管着的朋友。泰恒爸爸要出去应酬拉单子，常年不在家。泰恒妈妈在家，可是家里作坊的财务、售后、质检都是他妈妈在做。即便在同一个屋檐下，泰恒一天都和他妈妈说不上三句话。

    楼下又开始争吵起来了，爸爸妈妈又开始阴阳怪气着指责对方，把锅碗瓢盆砸得乒乓响。

    不知道今晚几点钟才能吃上晚饭。江文鹤心如止水地想道。好吧，不知道今晚还有没有晚饭吃。如果吵得厉害，他妈妈可能连饭都不做。好在这么些年他已经摸清楚父母的秉性，学会在书桌肚里预备干粮。

    他突然想原谅泰恒了，毕竟这么些年他最好的朋友也只有李泰恒。在他童年无助地饿着肚子的时候，李泰恒拉着他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零食全部给他吃。在他还学不会用忽视、冷漠、逃避来保护自己的时候，也是李泰恒一次次把他拉去泰恒自己家的放纸板箱的仓库里。他们在昏暗的仓库里，在垒得高高的纸板墙攀爬，躲在间隙中捉迷藏。李泰恒总是能够找到他，然后两个人挤在纸板墙的缝隙里打闹。

    李泰恒拉着他躲开了沉重的现实，让他可以喘上一口气，借这口气苟延着长大。

    只是，桌子上贴报写着的那一笔一画铮铮的：“知识改变命运”——

    大哥一蹶不振，二哥远走高飞，剩下自己。

    “知识改变命运”——

    如果真的能够改变的话，为什么那样大家还是过得这样不堪？

    江文鹤低下头，解开一道数学大题，翻开答案核对，是正确的。他在无休止的争吵中，听见阁楼传来大哥翻身下楼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老旧的木头呻吟声，那声音停在他的房间“门”口——门也不过是一块活动的板材组装的，没有锁，或者说锁早就被被爸爸妈妈砸烂了，在这间房间还是属于二哥的时候。

    大哥停在他的房间门口，从门下的缝给他塞进来一个包装面包，然后又上楼。

    江文鹤于是感受到一阵痛苦，这些年被爸爸妈妈指着骂指着阴阳怪气的时候他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痛苦过。他想叫喊，喊出点什么东西，可是胸口只是阵痛，像是堵着一口呕不出来的气，他张着嘴发不出声响。

    隔天，傅弘和苏裕又先见到吊儿郎当的李泰恒。傅弘赶紧过去堵住他，像是怨妇一样幽幽地盯着泰恒问：“泰恒！昨天不是说了要道歉，你怎么就跑了啊？”

    李泰恒听到提起这事，脸上的神色不自然起来：“什么啊，我才不道歉……那也是他不好，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傅弘嘟囔了一句，李泰恒就挥着拳头像是要威吓他一样：“本来就是他不好，要是他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说啊！昨天吵了半天，他不也还是一句话都没和我说，算什么兄弟啊……”

    说到这时，江文鹤从二楼下来走出店面，在转角碰见他们三。江文鹤家店面的这条街几乎是他们上学的必经之路。

    李泰恒一看见从逆光阴影里出现了江文鹤的脸，顿时就哑火了，转身就想避让。傅弘眼明手快，故意和苏裕卡走位，不让李泰恒跑了。

    李泰恒这下真进退不得了，想干脆撞开其中一人走掉吧，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刻意了，搞得好像自己真的很怕江文鹤一样。

    江文鹤打量了他们三一眼。

    李泰恒觉得他这一眼看得可真漫长，活像过了一个世纪。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于是硬着头皮在那里站着。

    等下如果他扭头走掉，还要不要和他吵？李泰恒忐忑不安地想着。

    江文鹤倒是自己先走过来，轻轻踢了泰恒一脚：“干嘛呢你们三，大早上打算搞合体变身啊？可别挡路了，被人揍了我可不管啊。”

    这是江文鹤给了台阶，表示揭过这一页不说了，咱们和好了。

    李泰恒听到文鹤那股一如既往阴阳怪气的劲儿，整个心儿一下子落地开花，热热闹闹挤过去揽文鹤的脖子：“嘿，怎么着，我们今天就是要合体！到时候被揍你也别想跑！”

    傅弘和苏裕也跟着夹着江文鹤，配合李泰恒故意不让文鹤好好走路。

    “起开啦你们，一个个像猪这么重了，怎么还和幼儿园没毕业一样？”江文鹤说是这样说，语气却是笑着的。四个人又一起上学去了。

    他们走过长长的巷道，走出村口。万丈光芒打在他们身上，好似他们都有着光明灿烂无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