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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长公主娇宜

    我今天和娇宜见面了。

    我陪夫人买云锦阁新进的簪钗,她在陪工部尚书之女裴岚来买云锦制成的衣裙。

    她一个转身,我一个扭头,四目相交,神思游离。

    夫人很快反应过来,她挽上我的臂膀,笑意盈盈:“娇宜长公主安好。”

    裴岚挡在娇宜前面,但奈何娇宜比裴岚高一个头,想挡是不可能完全挡住的。裴岚从来不是个能吃哑巴亏的人,娇宜和她交好,她自然也容不得别人明里暗里挤兑娇宜,即刻反唇相讥:“哟,这不是姜尚书吗?昨日才听夫君说在如意楼前见到了楚楚和姜尚书,没想到今日就在这儿碰上了,可真是巧了。”

    我笑笑,拍拍夫人收紧的手:“身居要位,公务繁忙,不敢懈怠。”

    夫人的笑容慢慢自然,她抬头看我,眼中全是欣喜依恋。我猛地想起当年同意娶她也是因为这样的眼神,那时娇宜已在嫡姬长桑娥的安排下嫁入有功之臣胡家,我迷上了酒,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所有人看向我的眼神里只有失望,唯独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和满溢倾慕。

    各自婚配后,我们都认了命。

    胡家驸马因为娇宜下嫁入胡府变得好大喜功,对我这个唯一和娇宜曾有细微传闻的人更是低看一眼。我忍气吞声,强迫自己忽视这一切。直到后来长桑笙登基,胡家除了这位驸马和娇宜之女其他人通通为长桑旌陪了葬。

    驸马遭人生巨变,生性本拘谨的他变得更加内向颓废,几乎到了月不出门的地步。

    不过娇宜和驸马育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继承了皇室风度,现下公主府对外的许多事已经落到了她的身上。

    我保持得体微笑,继续道:“不像有些人,百无一用。”

    “姜尚书,”娇宜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她的妆容淡雅,发髻上也没有过多修饰,“本宫不喜欢的话,希望你少讲一些。”

    我上前迈了一步:“现在连实话娇宜公主都听不得了吗?”

    娇宜整张脸冷了下来,她三步并两步走到我面前,我们之间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她冷眼警告我:“全昌平都知道本宫向来都是个肚量大的,如果姜尚书只是讲实话,不是别有用心,本宫自然不会让尚书闭嘴。本宫提醒姜尚书一句,本宫怎么说都是当今圣上的妹妹,贵为长公主,本宫的家事乃至本宫都不是你可以非议的。”

    四目相对。

    我看着身形依旧单薄的她仰起头、漠然冷脸,全然不见往日娇弱胆怯痕迹;她慢慢收回视线,拂袖转身,端步走向门外,跨过门槛,消失。

    她真喜欢胡驸马。不知是不是此生第一喜欢?

    用完晚膳,姚善郡来找我喝酒,吊儿郎当嬉笑:“景云今日下午已经在如意楼为楚楚赎了身。过了今晚,你我就再也见不到楚楚美人儿,也听不到她如黄莺啼转的歌声了,你当真不去看看?”

    姚善郡翘着腿,摇晃手中酒杯,望着天上明月,感叹道:“今夜的如意楼一定十分热闹,能有很多新鲜事。”

    “这么期待你怎么还在我家中?”我早已拒绝了他去如意楼的邀约,可他吃完晚膳还是大摇大摆地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楚楚虽美、才华虽高,但终究比不过当年的遗女。”

    我赶紧朝他扔了颗棋子:“一喝酒,这嘴就管不住!遗女的事不是我们可以说的。”

    姚善郡打了几下自己的脸,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听说你今日在云锦阁和娇宜长公主起争执了?”

    指尖一片凉意传来。我嗯了一声,他哐当坐起,我皱眉看去:“可别把我的酒壶踢坏了。”

    “这酒壶早该扔了,”他拿起酒壶,在靠我最近的位置坐下,压低声音,“先帝赏赐给娇宜长公主的东西,难得。”

    此难得有三层意思。娇宜虽然在皇嗣排行里排在后几位,但并不得先帝喜爱,嫡姬长姬形同水火再加上娇宜性情慢热怯懦,先帝等人从不会对她多加留意,可先帝当年竟然会突然将西洲进贡来的唯一一个七彩珠宝酒壶上次给她,乃是稀奇,这是第一层难得;娇宜当时将这件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物件赠与我,是在明确告知我她已将我俩视为一体,对于步步为营的皇室中人来说,对于向来逆来顺受的娇宜来说,乃是出奇的坚定,这是第二层难得;第三层难得,便是我将它放进库房后,夫人却亲自取出,让我拿来给好友作饮酒之用。

    “夫人对我是真心的。”

    姚善郡点点头:“你对娇宜长公主也是真心的,她对你也从未有过半分虚假。我们都看在眼里。就是命数变幻莫测,你们两个的姻缘啊,是上天注定的求而不得的姻缘。”

    “不过我听说胡家驸马身体不大好,”姚善郡话锋一转,“没几日命了,你若是还喜欢,就准备准备去求陛下让长公主入府吧,在今生全了你们这段情缘。”

    指尖越发冰凉。

    起风了。

    “你还不明白她吗,她是个很容易就认命的人,当年她顺从长桑娥的意思嫁给胡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过,”我心尖儿泛酸,“如今总算脱离苦海,可她偏偏又心肠仁慈柔软,易起恻隐之心,哪怕现下全昌平都因为胡家驸马一蹶不振而嘲笑她,她也不惧他人言语,一直死死护着胡家驸马,护他平安不止,还要力护他名声。”

    我叹息嫉妒,拿起酒杯的手指微微颤动:“就算那个男人死了,为了护住那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脸面,她都会选择自己一个孤苦伶仃至死,根本不会改嫁入姜家。”

    “而且——她嫁进来,夫人会委屈。”

    姚善郡点点头:“虽然说当年你已和她摊牌说清,是她用尽办法讨好你母亲非要嫁过来的,但是这些年来她一直将家里和你照顾得很好,除了计较你和娇宜之间那点往事——不过这也属正常。总之,算得上贤妻。是不该辜负。”

    我将酒水一饮而尽,红了眼:“善郡,你是没有看见她今日看我的眼神,全都是冷冰冰的。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提到她的夫君,她的眼睛里……还有恨意。”

    “我那么爱她,当年我在长桑娥面前以性命相逼,她都没有回来。”

    “我们那些日子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将棋盘掀翻,棋子散落了一地。一想到今日她的眼神,便如百蚁挠心。当年我还是礼部尚书之子时,为了她,我可以不顾未来的风险大大方方地将我们的感情展示于长平皇帝和其他人面前,我从未想过要遮掩退缩;当年她还是最不受重视的皇女时,为了我,她也可以勇敢地面对来自主姬嫡姬两派的虎视眈眈,从未与我道过放弃。

    可如今,竟然是这么一个结局。

    曾经的一腔深情、双向奔赴,全成了笑话。

    我躺在地上,沙砾硌着我的后背,只看见姚善郡的嘴一张一合,听不见任何声音。

    全都成了笑话。

    再醒来时,姚善郡靠着石椅也醉得双颊酡红、不省人事,嘴里念叨着‘承龙历四年’五个字。

    夫人没有来催我们,她一向很懂事,即便在外面有些骄纵、不受人欢迎,但在家中她一向很努力地管家、很懂事地处处为我着想。

    价值连城的西洲酒壶还立在石桌中央,月光为它披上了神秘面纱。

    “善郡,她是真的不知道我到如今还记挂她,”我为自己倒完这西洲酒壶里最后的酒,“原来她和其他皇家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冷血无情之人,其他人可以为了皇位手足相残,她也可以将所有过往全然抹去。若我犯她一亩地,她能将早就削好的锐利冰刃毫不犹豫扎进我的心里。”

    我嘴角不自觉勾起,自嘲:“你以为她今天没有注意到我在故意叫她公主而并非长公主吗?我告诉她了,我还爱她,她不是长公主,只是我心心念念的娇宜。可她站在我面前,却只要我敬她的尊贵,根本不需要我卑如蝼蚁的爱。可能——可能她还在心中嘲笑我身为名臣之后、位在高位却如此优柔寡断、儿女情长。”

    夜风越来越凉。

    “她不记得了,全部都不记得了,可笑的是我们曾经还那么信誓旦旦地私定终身,她还跟我说——”我指着自己的心口,“我的姓氏加她的名字很好听、说我们是天作之合。”

    “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

    姚善郡不知何时醒来,他醉眼惺忪,扶着椅子一点点坐回椅子上,指着我,义正言辞道:“姜占,我们下辈子不要她了!她,薄情寡义,冷血无情,不要了,不要了,也——下辈子也不给她姓姜!她好好地叫——叫她的——”

    “叫,长桑娇宜。”我趴在桌子上,以指为笔,在石板上写出她的姓氏和名字。

    次日,内宫传来皇后的旨意,招我明日入宫。

    妻子听闻后一直愁眉不展,她和我都大概猜到皇后此次传旨的目的。

    妻子很内疚,拿着我的衣服,懊悔道:“夫君,都怪娇儿。”

    我系好腰带,转身看向她,笑着安慰:“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不要将责任都揽到你一人身上。皇后娘娘和善温厚,大抵只是招我入宫问些家常事。”

    妻子眉间愁绪难散,她抱住了我的腰,娇声娇气带着懊恼:“娇儿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绝对不会再去惹长公主生气。”

    我拍拍她的后背,笑意淡去:“长公主不是小气之人,不会与你计较的,是我得罪了她,与我计较。”我推开她:“好了,别多想。我要进宫了。”

    宫墙之内,规矩繁琐。从宫门到椒华殿,花费了整整半个时辰。

    凤座之上,华裳丽颜,尊贵清雅。

    从前并没有注意过季将军家的嫡女,如今想要看清楚她的面部细节、表情神态却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想法。

    “姜占,今日招你来是为了娇宜长公主。”继后开门见山道。

    我垂首:“臣明白。臣昨日顶撞了长公主,还请皇后娘娘降罪。”

    “你是陛下如今重用的忠臣,家中世代为大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岂能因昨日一小事而怪罪于你。只是——”

    我抬头看向她,她端庄地坐在凤位上,一动不动,像尊金佛。

    “我看不得娇宜再因为你的私心受苦。”

    “娇宜这一生不能算安稳顺遂,年少时与她皇兄、当今陛下一样艰难求生,后来被刺荡帝赐予胡家,胡家并未把她当作一国之公主,只当作与刺荡帝、废嫡姬长桑娥之间加紧联盟的信物。如今天下安稳,她终于不用在胡家受苦了,却还要受你这个昔日心上人的为难。对她来说,实在不公。”

    皇后没有给我出言分辩的机会,她紧接着说:“你的妻子是你父亲老友之女,闺名唤娇儿,你的举动其实早已让她无地自容。你还要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昔日未曾得到的不甘心而伤害她,实在过分。事到如今,你又可真的仍旧喜欢她?还是只是因为未曾得到而已。”

    “陛下听闻你们发生冲突一事后,昨夜一夜未眠。陛下向来记挂战乱后仅剩的兄弟姐妹,娇宜如今又是唯一一个尚且在昌平的,陛下自然对她更上心些。你身为臣子,应知陛下种种不易,不该再往陛下肩头压上任何因你个人私情造成的重担。”

    “纵使我千万体谅你的深情,娇宜长公主与驸马的事情也始终不属于你能徇私指点的事,他们之事是皇家事、是国事,自有我、陛下乃至群臣处理,你又何必逾越沾惹?”

    我尝到下唇裂开的血腥味,抬头开口:“那臣斗胆问一句,皇后娘娘到底打算如何处理?那胡鸿程如今毫不争气,让娇宜长公主成为了整个昌平的笑话。娘娘如今久居深宫,怕是不知道现下整个昌平城都在等长公主府冒出更大的笑话!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娇宜,她不该是这个下场。”

    皇后垂眼,带着不可轻视的威严:“你还是不明白。你一个臣子,势单力薄的,有什么资格置喙长公主的婚嫁。”“今日我可以坦诚告诉你,不与驸马和离——这是长公主亲口向陛下讨的。女子之决定,男子当尊重;更何况她是你的心上人,你不但要尊重她更要理解她。”

    皇后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失了魂魄地从清冷香馨的椒华殿内走出,直至出了宫门,耳边还会回响着皇后的最后一句话。

    真的不爱了。她真的离我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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