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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痴

    “啪!”黑暗中的鞭子上燃着烈火,重重一声抽在地上。周围的魂魄顿时安静。循声看去,拿鞭子的是个黑袍男子,握鞭的手修长,鞭体周身通红外围冥火熊熊燃烧散着金光,鞭一落地火星四溅。男子身材颀长,周身着黑色,鸦青的深衣银线绣仙鹤,墨色长袍于袖口与领口绣缁色暗纹,同色腰带上系着一块通行的金腰牌,盖着地府冥章。黑发高束,挥鞭时袍与发一齐扬起,如九天青鸟展翅嘶鸣,面色白皙,但这白皙又与周围的一众鬼怪不尽相同,透着一丝生气,面相却是极冷,眼里的寒气从凌厉的眼角溢出,剑眉稍纵,牙关微紧,衬出下颌分明的棱角。

    “按时辰排好,病亡走殇道,老死走羲道”,他指挥着我们,语气也极冷。魂魄们听到后都颤巍巍的挪动起来。

    我停在仅离鞭子一寸远的地方,看了看他冷峻的脸,说:“若是都不走呢?”他眼神挪向我:“你说什么?”我重复:“若是都不走呢?”他眼里的寒意像一把出鞘的匕首,寒光冲我,语气毫无变化的冰冷:“为何?”

    “等人。”自人间走到这黄泉路,已消耗了极大的精神,简短的回答也让我着实费力,一边说一边喘起来。

    “啪”又一鞭重重落在我身边,火星掠过面颊。冥火果然不同凡火,那不仅是灼烧的疼,还带着直刺天灵的金光,让我本就脆弱的眼睛难以承受。

    “再不前行,可休怪鞭子无情。”黑衣的男子警告我。

    “我要见阎王。鬼差若是少送了魂魄,是重罪,半路施刑叫我魂飞魄散是罪加一等,你不会的。”我盯住他的眼睛,言辞激烈的分辩道。

    男子的唇角松了松,仿似是笑一样,也可能是轻蔑。“胡闹!还指导起阴间的规矩来了,胆大包天。”仍旧没有语气,但是听这话的内容,似乎真的惹恼了他,鞭子再次扬起,将地府中幽暗的雾气统统劈碎。

    “等等。”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完全与眼前人不同的声音,似拂过山岗的清风细腻亲和。这声音的主人伸过一只手挡在黑衣男子的臂前。他周身着白,月白深衣绣朱雀,茶白的袍子蓝灰色暗纹。头发同样高束,束发上带一鹊尾冠,冠上镶墨绿宝石。腰带上的金牌与黑衣的质地做工无二。白衣男子手持的是一柄纯银的长棍,顶端镶着与其发冠上相同的宝石。我依稀记得弥留之际,他轻轻用这棍的一端点我的额,魂魄便脱离了□□,随他一路西行至此。这是我生前未曾见识过的容颜,一对桃花凤眼生的极好看,瞳中似有星辰,温润如春风,是与黑衣截然相反的面相。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也就是如此。

    “无救,切勿鲁莽行事”白衣男子开口,“即已误了时辰,带她见过阎王吧,大人自有定夺”。

    黑衣撇我一眼,点头示意后收起鞭子,自顾自的往前走去。“随我来吧”白衣看着我,言语温和。我点头跟上。周围依旧充斥着各色鬼魂的哀叹,道路开满鲜红的彼岸花,红的像能滴出血一样,我们经过的地方,花茎自行散开,浮在黑茫茫的空中。

    途中路过一处亭子,一婆子正在熬汤,锅不见形,炉未见火。婆子面容枯槁,眼睛不见神采,手不住的搅着锅中的汤勺。见到黑白二人起身行礼,声音沙哑低问道:“二位,这是?”白衣上前回礼,“孟婆,这姑娘暂不饮汤,待阎王判定后再议。”婆子颤巍巍的将手中的碗放下,抬手示意白衣继续往前。她手落的瞬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神情复杂,看了一会垂下眸茫茫然的看锅,然后又重新望一眼我,皱起满是纹路的脸浅浅的笑,面颊一对梨涡在满面纹路中显现。

    白衣男子告诉我,孟婆,于黄泉路的尽头熬汤,凡魂魄经过,她便会采此人平生流过的泪,取之入汤,一世的瞋痴贪念爱怨情仇,都化进这碗汤,吃了便什么都忘了。黑衣倏然转身,对着白衣讥诮道:“哥,你总是对他们太过上心”。白衣笑着摇头,轻拍黑衣肩膀,“还是赶快把你的衣冠整整好,又想去畜生道铲粪不成?”

    黑衣倒是听他的话,微微耸肩,口中念词,掌中化出与白衣同样的鹊尾冠,冠上镶鸽血红宝石,将冠束好,他推开正面对的鎏金大门。

    大门缓缓开启,这是一个百尺宽的大殿,顶圆地方,殿顶微拱,呈穹庐状,地面与穹顶之间由八根黑的透亮的乌木支撑,沿殿壁浮着鬼灯,发出幽暗的光。殿正中七层高台上设五色神牛宝座,背后立百鬼图髹金漆大屏风,屏风两边各站十八个小差。宝座上的男子脸色乌青,浓眉长髯,神色威严。

    “谢必安、范无救,本次押解魂魄七十一个,判官说仅收到七十,还有一个呢?”

    白衣男子指了指我,最后一个在此。

    “见了阎王竟敢不跪”,一牛头小鬼起身掌心燃灯直直打在我膝上,我扑通一下倒地,跪的难看。

    “谢必安?”阎王再次看向白衣男子,似乎是要将没有及时见到我的罪责全都归到白衣男子身上。

    “回禀大人,此女鬼挡在黄泉路上不愿前行,求着面见大人,我看是个泼皮,想着打的灰飞烟灭算了,但哥哥非说大人英明自有定夺,所以误了时辰。”还未等白衣男子回答,黑衣抢先一步回道。

    “灰飞烟灭?范无救!你还要惹多少事端,破了轮回的道数是何大罪你不知道吗!”听这话,黑衣男子行事不比我听乖顺。好在阎王此时还有我这个难缠的问题,无心和他计较,手上急急翻看三界五行册,想找个合适的办法尽快收拾烂摊子。

    翻了又翻,阎王青色的脸颜色更深,眼神掠过我,“怎会只一句记载……”

    白无常上前,也被惊着,这册上可通天,下感幽冥,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飞虫,三生因果也不会疏漏丝毫,而我这一卷,几乎干净如新。其上只记一句:凌含青,生檀郎村,年二十,京城乐师,未见有前世。含青,竹的雅称,先生为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历经寒冬仍坚忍生存。可惜,我人不佩名,死在了仅二十岁的年纪。

    黑无常对我这卷记录了什么没半分兴趣,只耷拉着眼催问到底该如何处置我。阎王抬了抬指尖,“怪哉,既无因果,何来执念,你固执停留究竟所为何事?”

    “为求大人许我一点时间暂缓投胎,我想等一个人。” 我答。

    阎王的眼神仍在三界五行册上停留,皱皱眉,“你可知投胎的时辰一盏茶的功夫也误不得,若等不来这人,又耽搁了自己的命数,是要魂飞魄散的。”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这人不来,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忘川河干涸,等到彼岸花凋敝。”说来也怪,死,使我生出许多勇气,要是活着的时候,我是定不敢这样冲撞大人物的。

    “既如此……”听完我的话,阎王似是想到了什么,上下打量,“是你自愿的,很好,送去百花楼。”

    百花楼?这名字一出,周围的小鬼无不露出惊慌的神色,连白衣男子也失了神态的抿抿唇。我的眼睛虽然刚刚长在我身上不久,但是用来察言观色倒也好使,判断的出这一定不是个好地方,但是,能成全心愿,都无妨。

    一个死人的决心是很难打破的,活着的时候委曲求全是因为怕死,现在即已经死了,没有理由畏首畏尾。

    “我愿前往百花楼。”

    阎王摇摇头不再看我,抬手挥挥衣袖,示意带我下去。

    白衣看看我,侧身小声说“你现在放弃,投胎做个蝴蝶鸳鸯的,也还有机会。百花楼是因内有百花妖得名,这妖也非妖,本是供奉上天的小仙,贪恋凡尘却未得善果变的疯癫痴狂,在凡间大开杀戒。我与无救合力缠斗七日也未能伤她分毫,一路追至忘川河边,这妖踏水而去在河中集阴间怨气筑楼,小鬼但凡靠近即被吸入,均不知所踪。又因这百花妖本非妖类,吸食阴气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吸入的鬼怪太多,这楼的怨气内噬,她也被困在里面出来不得。百年了,阎王怕她一旦离开这楼,又会闹得三界不宁,于是反而会送一些不得投胎的魂魄进楼,维持这楼的怨气不散。”谢必安神色凝重的将这原委诉与我,再次建议我好好考量。

    范无救也抚了一下腰间的鞭子,呵道:“怎是如此倔性,这地界可没有鬼出来过,外头只听得哀嚎声,未必有谁知道进去的是被困在里头还是魂飞魄散,又或是过着十八层地狱还不如的日子。”

    二人追问,“你真的不再想想了吗?”

    我摇摇头,浅浅作揖,谢过他们这一遭相助,回绝了作个什么蝴蝶鸳鸯的好意。体会过人间苦楚,就知道不能投胎未必是什么坏事,这一去要是全全了结,倒也不差。

    忘川河边,黑白二人合力在空中幻出一栈桥,桥的另一端,正是百花楼。

    桥不长,一盏茶的时间都不用,便到了百花楼门前。这名字若是在阳间,听起来活像个烟柳巷,而这里是一个黑云密布呜咽声不绝于耳的地方。正对着的似是一扇门,虚掩着,我伸手去推,触到一种冰凉粘腻的液体。踏入门内,四周呜咽声更胜,漆黑的空气散发着木头霉烂的气味,看不到前面的路。

    “这次送的是个美人呀,阎王老儿!”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声音像是拿剑刮青铜的器壁。我大惊。“啊”的一声,跌坐在地。

    “叮”屋内升起微弱的光,那发光的容器似乎......似乎是......是几只小孩子的头骨!

    头骨内燃着味道奇臭的油。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极重,重的快要压过这里的哀鸣声。那女子的脸浮在我眼前,借着灯光我看到她发髻蓬乱,青丝半遮住面,面色苍白,一双眼躲在发丝后面,死死的盯住我。“哈哈哈哈”她发出一阵刺耳还带着些癫狂的笑声,我的每一根头发都快要立起来。女子挨的更近了些,发丝几乎快落到我脸上,她用一只手的食指遮在面前,神神秘秘的说:“灯不亮了,我去添油,小孩的油不够,男人太臭,拿什么为新来的客人看灯呢?我想想,哈,这次就用老太太吧,她们的油不错,真的不错,你仔细闻闻……”

    我霎时明白那些灯燃的是什么油,是尸油!一瞬间我完全失去控制,呕了起来。这疯女人看我着窘迫的样子,笑的更加癫狂。她飘飘然拿出形似酒器的雕花青色小壶,将一些黄色的油状液体灌入灯中,点燃,弥漫散开的,满是鸟毛或者其他腐肉燃烧的味道,我开始不住的颤抖。黑白两人只说进来会再死一次,可却未告诉我还要受尽一个疯婆子的折磨。

    “过来”她手指轻轻在空中勾了勾,也不知怎的,我的身体好似不受控制的立了起来,被架在一个腥臭的长凳上。她白皙纤长的手将额前的头发拢了拢,虽然了无生色,露出的半张脸却生的极魅,额间的花钿鲜红的勾勒了牡丹,她问我叫什么名。

    我已失了神,张张嘴,吓得没说出话。她一手撑住头,忽而转用孩子般略带稚嫩的声音又问,“你没有名字呀?”

    正当龄的孩童用此般稚气未脱的声音说话是可爱,活着的大人用这等小孩子的声音说话是装可爱,一个身处地府的疯女人用小孩子的声音说话,足以让听到的人头骨起十层疹子。

    不等我回答,她跳上桌,站在最中央,沙哑嗓子大声嘶喊“我有名字,我叫百花,我是百花,哈哈哈哈哈。”

    她叫喊了不知道多少遍,我的脑袋开始嗡鸣,不敢看她又不敢不看。吼着吼着,那疯女人上前一下掐住我的颈子,死死按住我。

    “好痛,”我整个魂魄都像在被蹂躏撕咬,脑袋快要从百会穴直直裂开。她另一只手拧我耳朵,问我为什么被送进百花楼,是不是来谋害她。

    “因为我想等一个人,阎王说这里可以等人。”我挣扎着用极微弱的声音回答。

    “等一个人……”疯女人听到这话,手停住,瞳孔来回闪动,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空气戛然陷入沉默。“等一个人?”半响,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中竟涌出两行血泪,“我也在等一个人,足足一百年。”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声音中像有一朵干枯的玫瑰随风破碎。

    血泪拭去,我周身有咒声响起,她眼神闪动,无穷无尽的回忆浮尘在混沌的空间掠过,有些属于我,有些不属于我。我的三魂七魄开始无法聚拢,感受到和肉身死亡前一样的冰冷与寂静,眼睛缓缓闭上,周身越来越轻,好像能够漂浮,慢慢的失去了意识。

    这里没有天光,也没有打更的或是叫卖的,只有浓浓的尸臭唤醒我。疼痛难忍的脑内忽地有一个声音响起:“成了,成了!”我勉强着再次睁开眼,已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处不见百花妖踪影,缓缓站起,意外的好像多了许多气力,周身冰冷的感觉也全然不见。

    是谁?谁在说话?那声音不是我。我四处摸索,在幽暗的角落里拾起一面散落的铜镜,镜中赫然出现了一张极娇媚的脸,眉心画着鲜红的牡丹。

    百花妖!我被她夺了舍!

    镜中的“我”坐下,细细梳妆,将发髻挽好,一点点细致的重新勾勒花钿,绛染朱唇,螺黛画眉。许久,镜中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出现一张明艳绝伦的脸,冰凉的手指从额头抚到脸颊,与我无丝毫相似。

    你,你作什么?

    “别问,丫头,咱们这也算是缘分。”

    轰隆隆两道惊雷炸响,冥府顿时黑风骤起,我,不,百花妖着大红华服立于黄泉路中,脚下踏万只小鬼,裙摆游魂浮动,阴风曳起。四周鬼魄四散逃亡,阴差神色慌张大呼不好,奔走溃散。

    黑白二人闻讯赶来,于我对面立住。“大胆百花妖!”范无救先声厉喝。

    谢必安拿出法器,随即质问她何以逃出这百花楼!

    百花妖大笑起来,“阎王老儿送的真真是一份好贺礼,当日若不是那个人出其不意,你们整个地府的加起来,也难奈我何!趁我心智不全竟以阴气将我困于忘川之中,老头儿,这百花楼,我出不得,人魄可出得,你千算万算,却自己送了解药在我手上。”

    黑衣眼色急转,对白衣道,不好,这妖精合了那姑娘的精魄,恢复了功力神智。道罢二人双双腾空而起,范无救手中的鞭子正正朝百花妖抽来,谢必安也持棍劈下。百花妖退后半步,一手稳稳接住鞭子另一手念咒化莲打将出去,莲花化作血红的绸缎将黑白二人法器牢牢缠住。

    “我不想伤了你二人,退开!”

    黑白二人见挣不开,定心念词,两法器上的红绿宝石飞出盘于法器顶端,红宝石幻成白羽仙鹤,绿宝石幻成彩羽朱雀。二鸟盘旋于上空,顿时万道金光射出,红绸破裂。百花妖口中再次念词,脚下的万只小鬼窜出,与金光交织在一起,地府之内,明灭交错,四处都是山摇地动的混响。百花妖手心再次化莲,飞抛出去,两鸟也被红绸缠住动弹不得。黑白二人合力念咒,两鸟的瞳孔忽而金光烁烁,一声嘶鸣,喙中喷出炽焰,火光灼伤莲花。百花妖见状向黄泉路的另一端退去,双手合十指尖轻触眉心,汇集丹田之气,血气上涌至印堂,额上牡丹顿开,发出极刺眼的红光,如杀万万人时的成河血色。黑白二人拉起袍子挡在眼前,两大鸟也闭了眼。百花妖纵身一跃,跳脱出去。

    重回人间,已过去百年。才,百年而已吗?

    百花妖一路驱着我来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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