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

    尤里安离开后，莫恩依旧坐在休息区等人。他知道自己和尤里安的会面不会持续太久，所以约了另一个人。

    等了不一会儿，一个酒红色头发的衣着华贵的男子走进了酒店。他是莫比尔知名的商人伊森，是近几年新出头的商人里最炙手可热的一位，服务员们自然也认得他的样貌，连忙上前招待，却被他微笑制止。

    伊森面带笑容的跟莫恩打了个招呼，坐在了他的对面，翘起了二郎腿。他看到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杯咖啡，伸手一摸，是温的，便调侃起了莫恩。

    “看来我们的‘魔女跟班''''今天应酬很多啊，时间还很紧，甚至来不及为我新换一杯咖啡吗？”

    虽然说着挖苦的话，但伊森的眼角都是笑意，而莫恩也早习惯了朋友的说话风格，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提醒他：“在外面不要叫我魔女跟班，小心隔墙有耳。”

    伊森做了一个收到的手势，很快又批评起了对方散漫的态度。

    “小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复仇的吧？为了这件事你甚至都和那个女人决裂了，怎么还不紧不慢的？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杀到城主府里呢。”

    莫恩对比不置可否，只是稍微反驳了一下：“我和她没有决裂，只是观念不同而已。”

    伊森摊了摊手，懒得和他掰扯：“好好好，如果你们再见面，她一定会像以前那样接纳你的啦。”

    “说正事吧，那个杀手有透露出什么新信息吗？”

    在莫恩还没有被薇薇安送回里斐前，他就借着伊森的关系网找到了史蒂夫城主手下那支杀手组织的蛛丝马迹。莫比尔先前几个死于非命的大商人就是他们杀害的，这些案子在名噪一时后很快就以“意外事故”或“仇家寻仇”结案，逐渐被人们淡忘。而这些商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曾发表或做出过对城主不利的言论或言行。

    因此，莫恩暗地里挑选了几位仍活跃着的、影响力较大的商人，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原本只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却在几个月后，在一位商人那里发现了另一股同样在跟踪他的势力。

    莫恩按兵不动，追踪起了那股势力，在摸透了他们的行动轨迹后，决定直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好活捉几个人。

    幸运的是，跟踪那位商人的杀手们似乎是新手，不仅形体上看着不成熟，身手也并不拔尖，虽然到最后只制服了一个人，而其他人全都跑掉了，但好歹也算有收获。

    被抓住的那名杀手看样貌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孩，有着和大海一样蓝的眼瞳，他最开始还有一些无谓的抵抗，在接受自己被抓起来的情况后闭口不言，连被带上止咬器也不做反抗，看样子是打定了主意不说任何话。  莫恩本想亲自参与审讯的过程，却在不久之后就被薇薇安发现了复仇计划，被她送回了里斐。

    伊森在莫比尔东边人群最稀少的地方建了一个外表普通的仓库，但这座仓库的墙都是由特殊材质的合金制作的，就算里面发生一场小型爆炸，外面的人也听不到丝毫声响。这里本来是伊森用来做一些秘密交易的地点，在抓到那名杀手后，他就把这里专门用来审讯那名杀手了。

    莫恩十分感谢伊森。在莫比尔生活的这些年，伊森帮过他不止几次忙。除了薇薇安以外，他是莫恩在莫比尔最重要的人，也是为数不多知道自己的过往和计划的人。

    喝完咖啡后，二人在一处偏僻的地方换了一身不引人注意的打扮，随后混入向东走的人群。路过的人只以为他们是外出的普通居民，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突然，一只手拍到了尤里安的肩膀上。尤里安诧异的转头，却在看到那浅紫色发丝前就有了来者是谁的预感。

    想找到他、且有能力找到他的，只有和他朝夕相处了八年的那个人。

    薇薇安。

    在看到对方的黑色瞳孔后，莫恩的心不由得一颤。虽然分开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已经是他和她分开最长的一次了。莫恩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浮现“她会阻挠我”的想法，而是观察到了薇薇安不带情绪的眼睛——以往第一眼见到她时，她的眼睛都是在笑的，即使是装扮出来的笑，莫恩也早就习惯了。

    她不留情的一面只展现给竞争对手过，莫恩也只直面了一次而已，在她揭穿莫恩的计划时。而现在正在面对的就是第二次。

    薇薇安丝毫不对原本应该在里斐待着的莫恩会出现在莫比尔的大街上感到奇怪，她了解莫恩的秉性，知道就这样乖乖放弃不是莫恩会做出来的事。

    “你们要去哪里？”她问。

    一旁站着的伊森对薇薇安出现在这里的反应比莫恩夸张的多，他吓得叫出了声。他和薇薇安同是商人，见过许多次薇薇安对付别人的手段，饶是他多次试图把“莫比尔第一商人”的名誉从薇薇安头上摘下来，也没有半次成功过，自己反而每次都被薇薇安反制，留下的心理阴影不算少。

    “我们……”伊森看了看莫恩，不知道如何作答。

    薇薇安的出现同样打断了莫恩的思考，他沉默着，但薇薇安并未真正希望得到他的回答。

    “是要去关着杀手的那个仓库吧？我和你们一起去。”

    此话一出，伊森和莫恩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不会是要去把他处理了吧？”伊森的脑子转了又转，也只能得出这一个答案。薇薇安在得知莫恩的复仇计划后，毅然决然的选择了阻止他，不惜把他送走，如今又出现在他们要去审讯杀手的路上，他很难认为薇薇安不是来阻止他们的。

    薇薇安烦躁的瞪了伊森一眼，伊森随即不敢说话了，向莫恩使眼色。

    莫恩终于开口：“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借用的是伊森的能力，你已经没有理由管我了吧？”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去看薇薇安的眼睛，而是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着那双普通的布鞋，想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他并不知道如何面对薇薇安。在前八年里，他对薇薇安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而薇薇安对他不薄，如今他一意孤行，和薇薇安的期望背道而驰，虽然深觉自己没有做错，心中却有一种难以抹消的背叛了薇薇安的罪恶感。

    对面的人没有像他想象中说出一些他不愿听到的刺耳的话。如果她想说的话，完全可以把莫恩的心刺的遍体鳞伤，莫恩对这一点十分确定。

    但她只是像往日那样温柔的摸了摸莫恩的头，用依旧平静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我不会阻挠你们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莫恩无法拒绝薇薇安的要求，他只是点了点头，无视了伊森拼命向他使的眼色。

    于是他们一起走着。伊森被这诡异的场景镇住了，但在落后他们几步时，还是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薇薇安遇见莫恩是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那也是她六年的杀手生活结束的日子。

    她攒够了赎回自己的钱，以“前第一杀手”的名号隐退。在拿到亲生父母的情报后，她的心情好极了，特地穿了一条黑色蕾丝边的小洋裙，把浅紫色的长发卷成大波浪型，还蹬了一双小皮鞋。她撑开自己的大黑伞，就朝着东边的巷群走去了。

    她真的很开心，恐怕是十八年人生里最开心的一天，所以她没有像以往杀人时那样一刀了事，而是用了一把短短的小刀。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因惊慌而扭曲的表情，更加兴奋了，一刀扎在了他的肩膀上。男人口中流出的津液晕染了将他的嘴塞住的布团，他在地板上滑动，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清脆响声。

    薇薇安看着他丑陋的样子，突然丧失了所有兴趣，只觉得无聊。于是她换出匕首，一刀扎进男人的心脏。

    温热的血汩汩流淌在地板上，很快就凉透了。他喷溅出的血沾到了薇薇安的裙摆上，她皱了皱眉。

    “可惜了。”

    看来自己不得不丢掉这条裙子了。

    这个男人是个赌徒，把所有家当陪掉后，全家都搬进了“贫民巷群”，但他仍日夜往赌场去。妻子拦他，他只说自己要把所有赔进去的都赢回来，满眼都是红色的血丝。

    到最后，他把自己六岁的女儿也赔给别人了。薇薇安记得母亲撕心裂肺请求他时，他一掌将母亲打倒，又很快将她拥入怀中，口中喃喃地说：“没关系，我会把钱赢回来的，我会去把她赎回来的。”

    她就这么被卖了，又被杀手组织挑中，在数不清的杀戮中存活，成为了杀手。

    她打听到，母亲为了赎她回来，没日没夜地工作，整整五年，却被父亲抢走了全部的钱，赌光了。母亲去赌场找当年带走薇薇安的人打听她的下落，却被嫌麻烦哄骗说她早已因高烧去世。

    母亲当天便自缢身亡了。

    这么多年来，她只有两个目标：杀死父亲，接出母亲。而现在第一个愿望完成了，第二个却成了再也无法完成的愿望。

    她抹消了自己来过的痕迹，撑伞走到巷口。雨越下越大，她模糊地看见巷口坐着一个男孩。

    那男孩衣衫尽湿，看上去可怜极了，薇薇安端详他片刻，不知出于何种心情，蹲在他身前，为他倾斜了雨伞。

    “喂，今天是我生日。”她戳了戳尚未清醒的男孩的脸颊。

    男孩睁大他碧绿的双眸，思考片刻，对着她说：“生日快乐。”

    然后她就将这男孩带回了家。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一声不含任何杂质的祝福?还是被他清澈的眼眸所打动?

    已经不会有答案了。莫恩不会问，她亦不会说。倘若莫恩问了，也顶多只能得到一句带着轻笑的“谁知道呢”。

    仓库里，沉闷的空气散发着潮水般湿润的气味，墙壁上没有安装窗户，门也紧闭着，内里一片黑暗。

    一个半大的少年被牢牢捆着，坐在仓库的一个角落。他尝试了很久挣脱束缚，那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绳索却越缠越紧，在他快呼吸不上来的时候，终于放弃了挣扎。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他心想。虽然自己年纪轻，杀手的基本功却比和他同龄的那些人差了一些，即使这是因为入行晚导致的，但被抓也是自己的错，怪不了他人。

    那些“同伴”，或许不能称之为同伴，只是一起执行任务的人们罢了。他们做了最干脆正确的选择，就是不管他。

    在仓库的这些天，每天都有人来审问他，虽然还没有严刑拷打，但他估计对方的耐心应该即将消磨殆尽了。他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来临，脑袋里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去。

    像他们这样的杀手本来不应该有“过去”的，即使有也必须是“没有”。但他的情况稍微有些特殊，他知道身边其他杀手都是从小训练起来的，且他们原本都是“应该死去”的孩子。而组织救了他们，给了他们生存下去的机会，所以他们忠于组织和任务，且冷血无情。

    但他是十二岁才来到这个组织的，十二岁才接受杀手训练，其他的杀手们十二岁都出任务了，所以在他们之中，他才显得格外弱小。

    他脑海里那段挥之不去的记忆，是他的故乡和童年，也许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赴死了，所以他在加入组织后第一次肆无忌惮的回忆起过去的日子。

    他的编号是一六二，而在他出生时，父亲给他取的名字是杰克。他记得自己的故乡是乌卡，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地方。无论你住在乌卡的什么地方，只要向窗外望去，都可以将碧波荡漾的大海或河流一览无遗。大海环绕着乌卡，是乌卡的摇篮，孕育出这方独一无二的生命之地。河流盘根错节，绕着乌卡的每一块土地蜿蜒绵亘，保护着土地。

    父亲是一名渔夫，在他刚开始记事时就带着他出海捕鱼，他仍朦胧的记得粗壮的桅杆在呼啸的海风中屹立的样子和船帆飞舞的样子是多么壮丽，他在海上欢呼，而掌舵的父亲笑着称赞大海。

    即使那只是一艘普通的小渔船，在孩童时期的他看来却如此令人向往，他本该顺理成章的长大，然后继承父亲的事业，在大海上献出自己的一生。

    但在一次事故中，他的命运绕了个弯，直奔着不可预测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