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少年与少年
暮晨的秋风带着几分冬日的寒凉。
穿着单薄衣装的素瓷女孩身上正背着包袱,不过才出刘府大门没几步,便回头看去。
脸上的哀伤和眼角未干透的泪痕遮掩不过那双扑朔迷离的眸子。
让她几步一回头的究竟是刘府门第,还是在某处跟着先生上京的少年呢?
之所以选择公鸡还未鸣叫便出走,是她受不了离别的伤感,那声再见,她害怕说出。
可府内一阵急促的脚步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秋花!”来者是春草,“你真的要走吗?”
大口喘着粗气的春草手里还攥着一本书,披头散发的模样连衣裳都是凌乱不堪。
“嗯。”
秋花拨撩起脸前的秀发,显露出弥留在眼角的泪痕。
春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娘给我来信了...”冷风吹拂到秋花身上,她却感受到了温热,“她说...”
话到此处,秋花低下了头。
似乎是下雨了,地上平白溅出了几朵水花。
“她说爹爹给我找了个好人家...”
闻言,春草瞬间就知道了缘由,从秋花来到富贵人家府上做别人的‘贴身侍女’时她就知道这个孩子是苦命的。
和自己在刘府做工不同,她是因为有几分‘底子’才能被家里‘卖’到刘府的...
而‘贴身’这个叫法,并不是夸大的叫法...
如果没有意外,秋花一生都要在刘府待着,要她做什么全凭老爷意愿...
但大少爷在临走前却让老爷把那份卖身契还给了她,缘由春草就不知道了。
“是你家里...”春草顿了顿继续说道,“是你那个挨千刀的爹!又要卖你一次了吗?”
秋花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告诉过你不要给你家里写信说那东西已经还给你了!”
春草尽量压着火,她不想伤到秋花,比起自家那个多年未见的弟弟,秋花才更像她的姊妹。
“你就该自己兜着!从老爷把那东西还给你之后,每月都给你和我们一样的月钱,等你攒钱攒够了,就把你娘亲接出来!你怎么不听劝呢?”
“我没写过信...”秋花委屈的低声呜咽起来,“我只是给娘寄了点银票...被爹发现了,他自己猜到了老爷已经把卖身契还我了...”
春草顿时哑然,明明这么聪明,为什么偏要去上赌场的当?
“你不要回去,我们找老爷求情,让老爷派人去你家把你娘亲接出来,老爷心善,他肯定会答...”
春草这才想起,老爷早在少爷他们出发时就去石室闭关了。
“我没脸麻烦老爷了...”
秋花挤出一个微笑,这微笑被阴霾遮蔽见不到半分阳光。
“没事的,春草姐,我爹在信里说了,给我找了个...”
话都没说完,女孩就已经抵挡不住天塌在身上的重担,无助的她只得瘫软在地上掩面失声。
春草赶忙抱住女孩,她可舍不得这个和她志同相合的妹妹。
从那本她带出来的书中抽出来几张零散银票,想塞到她手中。
这可不是什么打发小猫小狗的零碎,这是她在刘府这些年的所有积蓄。
“你看看这些能不能抵你爹的债,别着急,我们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看着春草强塞给她的那几张有些年份的银票,秋花知道,这看似破烂的几张银票却是她的梦想。
喜欢读书的春草,她的梦想是开一间自己的书斋,每每听她谈及自己的梦想,她都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那样子曾让秋花羡慕极了。
在听完她的梦想没多久,秋花也有了自己的梦想。
她的梦想很简单,比春草的梦想还要简单,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
她的梦想很困难,比尘世间最难实现的梦想还要难,她又要被家里卖掉了。
而现在,为了自己,春草选择放弃自己的梦想,去帮自己这个非亲非故的人。
而自己真正的亲人,却要第二次把自己卖给别人...
人性,善如春花,恶似冬霜,难以琢磨。
“春草姐...”发自肺腑的真心是那么的动人心弦,“小秋有你这么一位好姐姐是小秋的福分,小秋不能要这些钱,姐姐不是还梦想开书斋吗?别为了小秋作贱自己的梦想,小秋不值得姐姐这样。”
“我是想开书斋,”春草真情流露,眼含热泪,“真的很想,但比起这个,我更舍不得你去给别人为奴为仆!”
“谢谢你,我的好姐姐,”秋花惨白的脸上多出几分红润,“但我舍不得我娘,我答应你,如果有机会一定回来看你好么?”
春草还想说点什么,可随着一阵马蹄声,同秋花约好的车夫来接她了。
“再见,春草姐。”
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春草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爬上了马车,哽咽的她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直到马车已经远去她还站在那里。
恐怕现在只有少爷能帮秋花了,可是他同先生上京走的不是官道,更没法联系,只能干着急。
春草只能祈祷他们能早点回来,能赶到秋花回老家之前回来...
马车上的人儿正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她想起了那天先生他们的离去,自己就像春草姐一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车离去什么都没法做。
她还记得,在上马车之前的刘元浩依旧无比失落。
她的心莫名抽搐,让她说不出任何道别的话来。
“没想到那居然是我和少爷逛的最后一次街...”
本来秋花想跟着先生他们一起去,但先生却劝她留下。
那是先生头一次具体的让她做某件事,出于对先生的敬畏和感恩,她听了话,留下了。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要是我没有听先生的话,会不会我现在就不会收到家里的来信...会不会就这样错过...”
只是苦笑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在想什么,”秋花看着天边的光耀破开云腹,她不知道那光亮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先生又不是故意的,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会收到家里的信然后故意让我留下呢...”
“先生一定不会故意害我,这本就是我的命而已。”
“要是先生他们能赶在我回老家之前回到刘府...”深受春草小人书影响的秋花开始幻想英雄救美的情节,“那个笨笨少爷,肯定会来把自己给带回去的。”
但这始终只是秋花的想象罢了。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短暂的美好幻想过后,现实仍旧令她悲伤,“除非先生是个隐居世间的神仙。”
“但先生怎么可能会是神仙呢?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又一次感到难过的秋花只得作罢,闷闷不乐的她感到无比的疲倦,昨夜哭了一宿的她就这样在马车上昏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胖老头。
那胖老头的面容让她很是熟悉,就像是变胖了的先生,而那个胖胖的先生正撵着胡子对她微笑...
“我真是神仙…”
“还神仙,神仙个毛,你要真是神仙,我名字倒过来写!”
驾着马车的锦衣少年忍不住吐槽身边随着马车晃动而靠在他肩上睡着的先生。
“这老登子,还说上梦话了,不会把哈喇子流我衣服上吧?”
说罢,少年便一脸嫌弃的用一根手指推搡着先生提溜着的脑袋,试图将他推至一边。
“明明昨夜鼾声如雷,睡的那么死,今日偏偏还能睡着,真是活久见。”
少年见先生被马车震的摇头晃脑还能接着睡而感到惊奇,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这老登头从昨天起就开始教李芷若打坐,还教了她一套什么心法用来冥想...”
满脑子鬼主意的少年不由得回头偷偷看了一眼还在马车内打坐的李芷若。
“从我们过早李芷若就开始冥想,这都接近晌午了,还没动过一下,这心法真有那么玄乎?”
正当鬼点子少年不知道又打着什么算盘时,无意间瞥到了另一边已经埋头苦闷好几天的布衣少年。
比起天天想着怎么偷师先生的道术,耐不住性子的少年更想让张问振作起来。
这几日那李芷若天天找自己尬聊,她又是李家的千金,从礼数上又怠慢不得她,这让歪脑筋少年平添了不少烦闷。
尤其是那个死鬼老爹也吩咐过不能怠慢她...
提到那个真的要杀自己的老爹,少年就更加郁闷了!
就算是他这般没心没肺,也是被伤透了心。
“他真是我老爹么...”伤心少年丧着一张脸,“谁家亲爹要杀儿子的?是了!他肯定不是我亲爹!”
觉得自己想明白的伤心少年不在伤心。
“我说不得天天揍我!尼玛的,等我学成先生的剑法;第一个拿你试剑!”
孝顺少年的心里念父心切!使得他要练好蕴水剑法的心更加热烈!
“二弟...二弟,二弟!”
见那布衣少年慢慢抬起了头,和他对视的锦衣少年平白增添了一丝苦楚。
“过来坐,你已经好几天没和我说过话了,我们说几句。”
这几日的张问只是不说话,先生吩咐他做事的话,还是会听。
鬼主意少年挤兑了右侧睡的像头猪的先生,给张问空出了左边的位置。
正碰上这条路平稳无阻,慢些前进的话,可以让少年分神同人讲话。
其实这些天张问并不是封闭了自己,而是一直都在思考。
自那天他选择极端之后,他便发誓不再极端行事,他只是在思考这一切的疑惑。
不过是找不到答案而已。
自封绰号点子王的少年并没有直接了当的问张问,而是在思索怎么才能让他开口对自己敞开心扉。
这是他大哥教给他的方法,缘由也只是当初为了让刚到府上一直闷闷不乐的秋花和自己说说话。
“其实吧,我挺羡慕你的。”
看见张问抬头看向自己,点子王知道,他大概找到了那道撬开张问心扉的缝隙。
“你来府上也有三年了,从来没见过我娘吧?”
带着记忆中的伤感,刘元浩不由得看向马车前面。
面前的土路上只有骑着一匹棕色俊马匀速前行的富贵了。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一旁的张问一直看着他的侧脸,目不转睛。
“别说你了,”刘元浩的眼眶中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湿润,“我都没见过我娘,我爹从来都不和我说娘的事,只有大哥私下会偷偷和我说,大哥说她在生我的时候死了,说是我的头太大,生不出来,只能割腹生我...”
刘元浩偏向一边快速的抹了一把眼泪,他以为张问还在低头,实际上张问什么都看到了。
“然后...”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的哽咽,但在缓过一口气后,刘元浩还是沉声接着说。
“然后我娘就流了好多血...我哥...我哥说,我娘在死之前,看着我笑了...”
刘元浩想装的坚强,于是扬起头试图不让眼泪流下来。
“好几次...我也记不清多少次了,只是想我娘的时候就会想...”
刘元浩感受到一侧有人点了点他的肩膀。
扭头看去是同样满眼泪水的张问和他递来的手帕,不过微微一怔,随后淡然一笑接过手帕擦拭泪水。
“就会想她当时为什么会笑...”
手帕,好像不一定是娘们儿才用的...
“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笑;”
少年与少年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却挑着相同的重量,他们是那么的相似又那么的不同。
“但既然她笑了...那么一定是有事情让她开心的笑了;”
“可...是什么呢?我始终都想不明白...”
“她是看到你平平安安才笑的。”
张问悠悠的说出这些天的第一句话。
而刘元浩则猛地扭头看向他,那副模样就像是困扰他许多年的疑问得到了解答的样子。
时而恍惚,时而猜忌,最终释然。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两个默契的灵魂碰撞在一起,相见恨晚。
“我娘亲每次来看我,刚见到我时都是紧张的不得了,在仔仔细细检查我全身上下没有伤病后又笑了出来,我觉得天底下的娘亲应该都一样。”
在听完张问的答案,刘元浩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出。
那个从未见过面说过话的娘亲,为什么自己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念的缘由总算找到了。
那个看似从没与他有过交集的人,却用尽了生命去爱他。
这让人怎么能不去想念呢?
“如果能见她一次就好了...”
没心没肺的少年第一次有了烦恼和忧愁,全然忘记了他是试图安慰别人的那一个。
“会有机会的。”
“真的吗?”
刘元浩开心的扭头看向张问,却发现张问正襟危坐,眼神不断示意着什么。
“你眼睛进沙子了?”
点子王依然没心没肺,直到张问指了指他的旁边,他才缓过劲来。
“老登!登...登...老蹬着马车睡觉的亲爱师父!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擦拭了额头冒出的冷汗,一下子变换情绪的点子王,哈肩点头的奉承模样像极了那些官场中善于阿谀谄媚的人。
“会有机会的。”
先生无视了点子王,在伸手扒开那张挡在他视线里的脸后,对着张问轻声说道。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的至亲并非本意去选择离开你,而是为了你的平安不得已才离你而去,终有那么一天,你们能团圆相聚,所以在那天到来之前,你要好好儿活,快快乐乐的活。”
当小小少年眼中那份黯淡的光亮重新被点亮时,先生知道,张问的心里的那道坎总算是跨过去了。
心中的一边重担终于平稳落下,这一刻先生无视了良心的谴责,自己也跟着少年共情其中。
“离别,是另一段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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