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你
“大家有了解过‘王维’这位诗人吗?”
“作为引入此次主题,我将为各位朗诵一首诗——来自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空旷的山林中寻觅不到人影,而正是这片空山的寂静、清冷,使得轻微人言都似在耳畔回荡——”
“……”
“太阳的一抹余晖返照入幽暗的深林之中,恰好映照于幽暗的林中的青苔之上。”
前来听讲座的人数不多,女生占据了大部分。
凌杳的声音不大不小,温温柔柔的,听起来就有了些许催眠的倾向。讲座的内容也不算有趣,凌杳规规矩矩地讲了王维的生平,朗诵并赏析了几首诗歌,讲座便进入了尾声。
“感谢各位聆听。”
讲座宣告结束,听众纷纷离场。凌杳迅速收拾好资料,低头抬头的瞬间,与站在跟前的目光相撞。
女孩穿着一身全黑的装束,纯黑色卫衣和长黑裤,手上提着的东西轻易夺走凌杳全部的注意。
那是一瓶足有2升的可乐。
凌杳不由看多了几眼。在意识到这样的视线不妥之后,他立即专注回与女孩的相视。
女孩似乎有意等他开口,于是凌杳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女孩摇了摇头,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开始在键盘上敲打。
原来她不会讲话。凌杳愣神几秒,对方已经举起手机里的内容:
【我很喜欢你,可以签个名吗?】
简短的字句令凌杳有些不知所措。他稍显局促地轻声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女孩点点头。
凌杳莫名松了口气,不经意抿了抿唇:“谢谢你的喜欢。”
女孩眨着眼睛,一双黑眸晶莹。敲下:【可以吗?】
凌杳急忙应道:“可以的。”
女孩又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凌杳恰时在公文包里拿出签字笔。短暂对视过后,凌杳主动接过白纸,倾腰压在讲台上认真写下名字。
签名交接,女孩伸出了五指伸展的左手。凌杳愣了愣,只得猜测她的意思:“是要握手吗?”
女孩点头。
凌杳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干燥而温暖的手掌。相握数秒,女孩抽出掌心。凌杳不可避免地对视上她盛人的眸光。
凌杳显得拘谨:“要、抱一下吗?”
怔神的异样迅速被替代,女孩的眼睛含着笑,又点了点头。凌杳上前一步,礼貌地环住女孩的肩膀,喷出的气息离耳际相隔却好似亲近:“加油。”
一个温柔的微笑代表了凌杳的善意。但他察觉女孩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他的右耳。
她在观察什么?他的右耳……耳侧只有一颗痣。
幸亏这样的目光处于可以忍耐的限度内。凌杳见她摆了摆手,该是告别。
“再见。”凌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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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乖乖孙女……再见啊、有空常来看看奶奶……”
“奶奶在这里挺好的,不用关心啊……诶,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要穿多点,不要冻感冒了!”
“……”
他略过门口一对叙旧的人,径直往里走去。进去是大院,设施陈旧,几张成套的桌椅坐满了老人,浑浊的眼珠木愣地盯着他看。
一位年长的女人出迎:“张先生。”
“你好,陈姨。”他问着,跟紧她的步伐,“张远梅最近身体状况如何?”
“能吃能喝、也能跑,和你前几天来看她的情况差不多……”陈华英顿了顿,“不过,就是忘事忘得越来越多了。”
陈华英是这个养老社区的主管,负责这些老人的身体健康。她继续说:“远梅可能不太记得你了。”
“嗯。”他短促地应了一声,没再开口。
推开一扇房门,伛偻的背影正对他们。陈华英站在门口,向他使了个眼色后,替两人掩上了隔绝外面的房门。
黄昏的璨光照得满头白发有了金黄的色泽,他轻轻坐在了她的身旁。循着她一动不动的视线,常绿的大树稳稳扎进土地,于秋日而生机盎然。
“来了。”
“……嗯。”他沉默一会儿,“我以为你要忘记我了。”
“忘不了的——”她笑了笑,笑意又慢慢消散,只留下浅淡的弧度,“不知道以后会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他开口:“回家吧。”
“还是算了。”目光从蓬勃的树根移至穿透入室的一缕残阳,她凝着这缕光,声音很轻、很哑:“我活到八十多岁,已经足够了。”
“……如果能在那边见到妈妈,那就更好了。”
他伸出手,接住了那一线光色。指尖收拢,白皙修长的手指被金光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和。
“替我问一声。”
“好啊。”
她侧头,经岁月洗涤的眼瞳满是白雾。温暖的光仿佛穿透这雾霾,似小时候那般,乌亮眼珠里是灵气涌动的鲜活。
明明只是一株翠嫩的小芽,怎么一眨眼就要枯萎了。
“你说那边会有妈妈吗。”
“会的。”他说,“也会有你喜欢吃的山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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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糖葫芦,三块一串,五块两串,最后一点,便宜卖啦!!”
凌杳扫了辆自行车,行经叫卖的糖葫芦小摊,不慎与摊主对视,并尤其不幸地获得关注:“诶!帅哥!新鲜冰糖山楂,很便宜的!要不要来两串!!”
于是凌杳停下了车,顶回滑下鼻梁的眼镜,小声回应:“来两串吧。”
“好咧!”摊主利落将两串冰糖山楂塞进纸袋,热切道,“够吃吗老板?要不买点回家给家人吃?”
伴随摊主极其期盼的眼神光,凌杳瞧见了玻璃橱柜上仅剩的四串,抿了抿唇,轻声道:“都拿了吧。”
“好好好!谢谢老板啊!”摊主显然十分高兴,“得亏老板您,今天我能早点收摊了!谢谢啊!!”
凌杳小小地点了点头,视线一直落到地面,余光瞟到递来的冰糖葫芦,一手拿过,一手便解锁手机摁下早已打开的收款界面。
两辆车很快各奔东西。凌杳蹬着自行车,遵从导航的指引拐入小巷,一路骑着,感受到面上砸落的水滴。
眼镜不久积聚细雾。
又要下雨了。
雨来得突然,落在人的身上像喷洒的雾水。凌杳加快骑行的速度,一路疾驰,心情莫名复杂。
他总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播报路程的语音不停,最终到达目的地。凌杳将车停在店门口,站在门廊下拍掉防水外套粘黏的水珠,又取下眼镜抹拭水雾。
确保自己显得不这么狼狈后,凌杳走进店内。迎接他的仍旧是一双空洞的眼睛。
两两对视,发呆怔神的目光骤然闪出光亮,神韵即刻回到像是灵魂出窍的眼眶内。
“你!”她如是说,“你你你你!”
“你好。”凌杳已然适应她的反应,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我来看我家小猫。”
“……”
她突然噤声不语,凌杳思考须臾,决定扬起手中的糖葫芦:“吃……糖葫芦吗?”
她霎时变换狐疑地盯住,瞪大的眼睛似乎也有震惊,“你你你你你!”
凌杳顿了顿,决心再问一遍:“——吃吗?”
“……”
看来她不吃。
“吃!”
凌杳恍惚地递上一串。
她临下嘴时,望着外面包裹的糯米纸迟疑:“这个能吃吗?”
“能的。”凌杳解释说,“这是糯米做成的、可以吃的。”
“噢!”她兴高采烈地咬下一口,山楂的酸和脆皮糖浆的甜给了她的味蕾好大一阵冲击。她晃过神,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又好奇地问:“好好吃!这是什么?!”
“冰糖葫芦……”凌杳回答,“就是山楂淋上一层脆皮糖壳。”
“噢噢!”她再咬一口,发出一连串惊呼,“好酸!好甜!!喔喔喔喔喔!”
凌杳展露些许惊愕,和她迸射兴奋的眼神交涉。她嚼了满口:“我喜欢你!”
“嗯?”
“我好喜欢你!”她说,“你比张明明好、好很多很多很多——”
“……”
“我不吃你了!”
“有人在吗?”
两道声音重叠,凌杳懵懵地,似乎听到了某些关键字眼。没等他思考她的言外之意,下意识地往陌生声源望去的视线纳入熟悉的面孔。
那张面孔逆光一瞬,即刻清晰。凌杳的脑海闪过许多念头,反应灵敏地捕捉到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对方张合嘴唇、发出清晰的声音:“张明明在吗?”